(南非)戈迪默
“甚至連貓也要埋掉它的糞便;而我卻把我的大便帶在身上。”從醫院回到家裏,她想,幾個星期來,這話已大聲地說了多少次。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會決定笑起來——他們是不是會到笑起來的地步。發病前他們唯一一次提到這種機械的存在是在幾年以前,當時——在愉悅的周末早晨的床上,他們像往常一樣交換著報紙——她在讀一篇有關失業和少年娼妓的文章,並向他發表了看法,我的上帝,人們給那個女孩提供的福利是讓她在一個工廠幹活,那工廠專為那些不得不切除了胃的人們生產塑料袋之類的東西——難怪她要跑到大街上去,可憐的小家夥……她清楚地記得那個早晨,那張報紙。他們的談話越來越頻繁地回到這上麵。他們天南海北地聊到工業化造成的悲慘狀況;馬克思主義者早就認為工業化會帶來人的隔離,隻有在生產方式屬工人所有後才會消失,可是,蘇聯和中國的工廠不是也像西方的工廠一樣悲慘嗎?她記得她曾提醒他(他們一道訪問過北京),中國工人至少每天必須要做兩次十分鍾的工間操——可他說,你願意用這個去換吃茶點和抽一支香煙的休息時間嗎? 在知道那個十六歲的未來的娼妓之前,他們兩個在星期日早晨的床上大笑,那些在裝配線上傳送的塑料玩意離他們很遠,就像任何工廠工人的生活離他們很遠一樣。 現在,這個機械就附在她自己身上。它從她身上,從掩蓋在衣服下麵的小創口冒出來。她已從他們共同的臥室搬出去,他很理解,一句話也沒說。她一直在醫院裏學習怎樣擺弄那玩意兒,它不同於自然機能的不可告人,而是令人討厭的不可告人,因為自然機能是——過去一直是——他們倆都使用的。她孤零零地跟她的活物在一起。 醫生說那玩意兒到時候就會被取走的——六個星期。第一個醫生預言;不超過三個月,第二個醫生告訴她,他們本應合作編造他們的童話。他們說(六個星期或三個月後)她體內的一切都會重新連接起來。一直敞開的傷口會縫合。她會重新變得完整,恢複健康,一切都會恢複正常。她將回到音樂學校去教書。她現在就可以回去——為什麼不?——如果她想要回去的話,隻要她不使自己疲勞。可是她不想回去,身上帶著這玩意兒。她不得不聽更多的故事——從令人鼓舞的朋友那裏——關於別人對付得是如何好,過的是如何正常的生活。甚至一個英國王室成員也這樣說。她要他們別再胡謅這種童話,她說,可是對我來說,這隻有6個星期(或者3個月),我用不著去對付。他替她買了兩件漂亮的土耳其長衫,是他自己選的,完全適合她,恰恰是她喜歡的顏色和款式——她在高興中忘了(過後她知道這正是他所希望的),她將穿上這衣服來遮住那玩意兒。當朋友們來看他們時,她有時穿上這件,有時穿上那件,她的這身裝束獲得了讚美,他們說她一定是在裝病,她看上去妙極了。他向他們證實說,她正在好轉。 他們交談,不久以前,有一回,在此之前他們交談,在他們的生活中,在他們難舍難分的生活中——可那些話是多麼的大眾化。真的,那時候!一個幼稚的協議,誌同道合的情誼,就像那個無窮無盡不必回答的問題一樣,你愛我嗎,你會永遠愛我嗎?要是我們中間有一個得了不治之症,我們都不會讓對方受苦,好嗎?然而,當這種事發生時——好了,這種事絕不會發生。這個愚蠢的、戲劇性的、清晰的抽象概念不會變成事實。誰能說“不治”是什麼意思?誰能肯定遭受磨難就是生命的終點,而不是延長生命,以便曆經磨難而活下去?有個人二十年前切除了*,但至今仍然每個星期去參加賽跑。還有個人失去了前列腺,但在任何一個雞尾酒會上,都能看見他帶著他的第三個妻子,吧嗒著加汽水的杜鬆子酒。 可是,就在她去醫院做探查手術前,她找了個時間和地點以便再證實一下。“要是結果不好,要是變得很不好……任何時候,你答應我要幫助我擺脫病魔。我會為你做這種事的。”他無法說話。她跟他躺在黑暗中;他拚命點頭,以致這協議被他的下巴按進了她的肩部。骨頭弄痛了她。然後他跟她*,在協議中進入她的身軀。 手術之後,她發現那根管子,那個機械從她身上牽出。他們沒有再次交談;隻談愉快的事,隻談病愈的事。那玩意兒——把它導引出來的傷口不像別的傷口,不允許縫上,就像他或她的生活中被隱瞞了的一次豔遇,它們的重量會將他們的外皮撕破,如果承認了的話。每次他們的目光相遇,他們便立刻朝對方微笑。可這畢竟是無法忍受的。於是就得有一個童話。在每一天,每一個他們為下星期、下個月、下一年製定的計劃裏,每一個誰也不相信的繼續過日常生活的假設裏,這童話被說了一遍又一遍,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沒有一句話不是謊言。雜貨商來了嗎?又有一次搶劫啦,你在椅子裏舒服嗎?他們說選舉在春天開始啦,我們需要新酒杯啦,我應當寫信啦,定購咖啡和火柴啦,中東的又一場危機啦。把窗簾拉上,陽光照到你眼睛啦。星期四我必須理發啦。要是現在她抓住他的手,那隻是處在不朽的謊言中。因此,肉體對他們來說不再是真實的了。 剩下隻有一件事,正是由於它的性質,才不可能成為謊言。隻有一個地方愛情可以幸存下去:雖然生命遭到背叛,但那協議並不是跟生命有關的。 那個星期四下午他開車送她去美容店,當他來接她時,他對她說,她看上去真漂亮。她窘迫地表示感謝,就像一個初次受到讚美的姑娘一樣。這時她被一種對他的極度信任——除了多少個月來的恐懼和厭惡而外,第一個強烈的情緒——所壓倒。那天夜裏,一個人呆在她自己的房間裏,她數出儲備的藥片,在用白開水把它們衝下去之前,把她給他的紙條壓在用作鎮紙的打火機下麵。“遵守你的諾言,別把我救活。” 自從她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起,她就把這理解為一次長眠,就這麼回事。自從她看見一隻鳥,躺在籬笆下,被一根樹枝撥弄,它的眼睛沒有睜開的時候起,她就這樣理解了。可是,一個人隻有當他從睡眠中醒來時才能意識到睡眠,所以一個人永遠不會意識到長眠——她對死一點也不害怕,可現在她卻對自己正從死亡中醒來,從根本不是也不可能是死亡的狀態中回來的感覺感到恐懼。她的跟瞼因光線照射而成了粉紅色的遮簾。她打開遮簾,目光落在一所醫院光滑的牆壁上。手中握著一隻手——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