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鐵弓南自殺洗汙名 劉統勳累臣揚天下(1 / 3)

大金川一處軍營轅帳外,一隊士兵在值守。不遠處的山岡上,戰爭的餘火還沒有熄滅,在一處處地燃燒著。幾輛運糧馬車駛過,士兵擁上爭搶,一片混亂。

營官揮鞭,驅散搶糧的士兵,進入帳內:“啟稟帥爺,京城來人了!”訥親一喜:“京城來人了?是來給我送糧的麼?”門外響起傅恒的聲音:“不!是來讓你送命的!”

簾子挑起,八個禁衛軍護著傅恒大步進來。

篝火熊熊。傅恒佩著尚方寶劍站在火旁。五花大綁的訥親被禁衛軍從帳內推了出來。

訥親看著傅恒,也許意識到自己末日已臨,突然笑起來,大聲道:“本爺問你!你小子是哪口醬壇子裏爬出來的大尾巴蛆?”傅恒道:“訥親,你死到臨頭了還這般嘴硬!”訥親道:“我是王爺!不是嘴硬,是牙硬!”傅恒道:“你咬牙切齒已經來不及了!”訥親道:“看架勢,怎麼,是想斬我?”

傅恒道:“不是斬你,是斬賊,竊國巨賊!你以為當著一品大臣,是孩子玩的‘扳不倒兒’?錯!無論官怎麼大,其實風一吹,誰也別戳指頭,他就自個兒倒了!要問這風打哪來,哪兒有這麼大的勁?那我告訴你,風打人心來!做官失了人心,隻需一口風,就刮倒了。”

訥親雙目怒睜,咆哮:“傅恒!我想問問你,你哪來那麼大的權力,連我都敢殺?”

“殺你的權力,正是你給的!”傅恒道,“你是將軍,不會不知道,有的時候殺人的權力就是敵人給的!你想想,如果你不這麼邪惡、不這麼貪婪、不這麼肆無忌憚地要將大清國的財富都據為己有,不這麼變著法子想要變天,皇上就不會把殺你的尚方寶劍交到我手中!你說,這殺人的權力,難道不是你給的麼?!”

訥親哈哈大笑,抬起臉,看著天空:“都明白了……都明白了……很好!我訥親能死在這麼個萬裏無雲、滿天星鬥的好天氣,老天爺太抬舉我了!傅恒,開斬吧!”

傅恒抬起手,重聲:“斬——!”

軍士舉刀,猛然砍下!

鳥驚飛。軍營上空,明月如鏡!

鐵弓南臉色青灰,跌跌撞撞地進了磨坊。

小肚子正躲在石磨旁,手裏捧著一缽白米飯,用手指扒拉著,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猛地見到老爺回來,嚇了一跳,撐著塞滿了米飯的嘴怔住。

鐵弓南默默地看了會兒,苦笑著搖了搖頭:“原來你不是小肚子,是大肚子呀?別怕,繼續吃,把肚子吃得飽飽的。”

小肚子捧著瓦缽,仍在怔著。

鐵弓南道:“為何不吃?吃,老爺讓你吃,你就吃。”小肚子道:“……老爺,您回來了?”鐵弓南慘然一笑,點了點頭。小肚子道:“見著……少爺了?”鐵弓南搖了搖頭:“……他死了……死了。”

兩行淚水唰的一聲從小肚子的眼眶裏淌了出來。

鐵弓南道:“孩子啊,別哭了,把瓦缽裏的飯都吃幹淨,然後幫老爺辦件大事,辦完了,收拾收拾包袱,支上十兩銀子,就回老家去吧。”

小肚子道:“老爺,您今兒個是怎麼了,您不要我小肚子了?”鐵弓南道:“不是我不要你了,是老天爺不要我了。既然我都不在了,你還留在我身邊幹嗎呢?聽話,支上銀子就走人,啊?”小肚子道:“我不要老爺的銀子,老爺不欠我的。”

鐵弓南道:“老爺本想多給你些銀子,可老爺雖說做過那麼多年京官,還官居一品,可真的沒攢下過銀子來。這十兩銀子是老爺的俸銀,是幹幹淨淨的,沒沾過一點齷齪,你放心帶走吧。”

小肚子道:“老爺,您有銀子就自己留著,買件好衣穿,買雙好鞋穿,別再穿‘百衲衣’‘千孔鞋’了。”

鐵弓南道:“老爺這輩子光顧著伺候朝廷,沒顧著伺候自己,這是老爺命該如此。若是有來世,老爺沒準就倒過個兒來,先伺候好自個兒,再去伺候朝廷。看,老爺又犯糊塗了,真要是還有個下輩子,老爺我真不知道做個啥樣的官呢。”

小肚子放下瓦缽,一把抱住鐵弓南衰老的身子,放聲哭起來。

小肚子道:“老爺,您的頭發又白了,我給您再染一染吧。”

鐵弓南搖了搖頭:“不用了……不用染了,本想著‘黑發為人,白須做官’,看來也隻是一廂情願啊……”

劉統勳靠在榻上正在喝藥。仆人老木匆匆進來。

老木道:“老爺!剛才梁大人來過,聽說您還沒下床,他就沒進來。”

劉統勳道:“梁大人留下什麼話了麼?”老木道:“梁大人說,鐵弓南大人在錢塘殺死兒子,回京城了!”劉統勳一怔,急忙放下藥碗:“老木,快備車!送我去鐵府!”

鐵府餐堂桌上放著一盤水燉蛋和一碟一勺。鐵弓南獨自一人坐在桌邊。他一下一下地卷起一隻袖子,拿起小勺,在水燉蛋的中間舀了一勺,放嘴裏慢慢咽了下去。

盤子裏出現一個“回”字。

鐵弓南看著水燉蛋,淡淡地笑:“一人吃,就吃出了一個‘回’字來。這個‘回’字,作何解呢?難道是‘回腸蕩氣’的‘回’?不是。難道是‘回光返照’的‘回’,恐怕也不是。哎,不必再解,它準是想告訴我,我該回家了,回到來的地方去了……”

鐵弓南放下勺子,取過盤蓋,將水燉蛋輕輕蓋上。

鐵府磨坊,一桶清水猛地衝在地上,將草屑、驢糞衝走,磚塊地麵被衝洗得幹幹淨淨。小肚子衝完地,放下桶,怔怔地站著,看著坐在桌邊慢慢飲茶的老爺。

鐵弓南垂著紅腫的眼睛,聲音很輕:“地麵兒幹淨了麼?”他抬起眼睛,看著屋頂,眼裏全是老淚。

小肚子遞上一塊布巾:“老爺,您擦擦眼,別哭了……您這輩子,流了那麼多淚,不該再流了,再流,傷眼……”

鐵弓南輕輕笑了一下:“傻孩子,做官不流淚,那就不是好官啊。這道理,你不懂。不光你不懂,滿朝文武之中,有幾人能懂啊?”

小肚子道:“老爺,您要的幹淨鞋,我給您取來了,幫您換上吧?”

鐵弓南道:“好,連襪子也一塊兒換。”

他托著腳,艱難地抬起,讓小肚子把一雙新襪新鞋換上。小肚子看著心疼,輕輕按摩起老爺的腿脖子來。鐵弓南撫撫小肚子的腦袋:“小肚子,平日老爺腿痛,你就蹲這兒給老爺按摩,老爺從不說你一聲好,可今日,老爺得謝謝你……”

小肚子道:“老爺幹嗎要謝我?”鐵弓南道:“你讓老爺的腿舒服了,能好好上路了。”小肚子道:“老爺要去哪?”

鐵弓南嘿嘿嘿笑了幾聲:“老爺也不知道去哪。一是天上,一是地下,隻有這兩個去處。等老爺閉眼了,才能知道去了哪兒。”

小肚子似乎明白過來:“老爺真要……死?”

鐵弓南道:“不是要死,是必死。老爺我無臉再活在這個世上。家有不孝子,國有不忠臣,都讓鐵家攤上了。老爺要是苟且偷安,一日三碗米飯,硬是把命給撐著,那就不是老爺的本色。孩子,到什麼時辰了?”

小肚子道:“快到午時了。”

鐵弓南道:“午時是上路的時辰,老爺該走了。小肚子,你幫老爺把屋角櫃子裏的那隻小箱子取來。”小肚子在櫃子裏取出一隻小箱子,輕輕放到桌上。鐵弓南打開箱子,取出三把洋火銃,一把把放在桌麵上道:“老爺花了一年的俸祿,共買了四把火銃。一把用來打死了自己的兒子,這三把,是留給自己的,銃裏灌足了*和彈丸。”

“不,不,老爺別往下說,小肚子知道老爺想幹嗎!”

鐵弓南道:“小肚子,老爺我已想好,上路之時,身上該留下三個洞眼。這三個洞眼合在老爺身上,就是一個‘品’字。老爺我吃了幾十年的水燉蛋,還從來沒吃出過一個‘品’字來。今日,這個字,老爺得見一見。”

小肚子害怕,一步步後退:“老爺,您說瘋話了……”

鐵弓南道:“老爺沒瘋。老爺要帶上這個‘品’字,下輩子再做官的時候,好讓人瞧見……”

小肚子放聲哭起來。鐵弓南似乎生了氣,重聲:“小肚子,過來!”小肚子沒動。鐵弓南又說了一遍:“過來呀,小肚子!”小肚子躡手躡腳地過來,臉上已被淚水打濕。

鐵弓南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品”字。鐵弓南道:“認得這個字麼?”小肚子點頭。鐵弓南道:“認得就好。小肚子,取上第一把火銃,對著老爺的左胸膛打個洞。”小肚子退縮。鐵弓南威嚴道:“取!”

小肚子淚水滾滾:“老爺……”

鐵弓南再次重聲:“取!”

小肚子狠著心,取過一把火銃,雙手抱著,打著戰。

鐵弓南道:“這就對了。記著,別打戰。你該明白,銃聲一響,你打掉的不是老爺的性命,是打掉了老爺的汙名。打吧,孩子!”小肚子閉著眼,扣下扳機。鐵弓南身子一震,左胸膛炸出一個血洞。鐵弓南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取第二把,照著老爺的……老爺的右胸膛打……”

第二聲銃響。鐵弓南的身子又一震,右胸炸出一個血洞。小肚子扔下銃,大哭。鐵弓南重重地喘氣,口裏湧出血來:“兩個口都有了……再添一個口,品字就全了……孩子,取上第……第三把……對著老爺的……老爺的眉心……眉心……眉心……打……”小肚子渾身打戰。鐵弓南目光逼視:“……快……快啊……求……求你成……成全老爺吧……”

小肚子操起第三把火銃,咬緊牙關,對準鐵弓南的眉心。扳機緩緩扣下。銃口緩緩噴出一簇火。鐵丸緩緩飛出銃膛。鐵弓南的眉心緩緩出現一個血洞。在鐵弓南的身上,出現了一個通紅的“品”字!

鐵弓南堪為乾隆王朝的重臣,他在自己的仆人開出的三槍中,終於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給自己留下了驚世駭俗的一個“品”字。或許正是因為有這個字的支撐,他的身子在椅上並沒倒下,而是睜大著眼睛,充滿信心地等待著天堂的使臣。

門猛地推開,老木扶著劉統勳走了進來。

小肚子放聲大哭:“咱們老爺打了個‘品’字,走了!”

劉統勳看著坐在椅上死去的鐵弓南,垂下了手,淚水在眼眶裏漸漸浮起,身子一搖,倒在了地上。

乾隆的朱筆在疾書:“朕要辦一件大事!這件事隻有九個字:廢皇莊、退民田、保天下!”

巍峨的皇宮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光芒。從明朝景泰年間就設立的皇莊,經過近三百年的苦心經營,終於被身陷糧田困局的乾隆給廢除了。這給乾隆決心打好天下糧田的保衛戰掃清了障礙,也讓滿朝文武看到了乾隆要將此役堅決打贏的決心。

杜霄戴著重枷,坐在刑部大獄草堆裏。鐵門打開,穀山進來。杜霄抬起臉:“你怎麼來了?我已經是鬼,你還想著來見一見鬼麼?

穀山道:“畜生道中,有四萬八千鬼。你算哪一類呢?”

杜霄一笑:“我也說不上,留給世人評說吧。這些日子,我常在想,我在寧古塔待了八年,怎麼就沒想明白一個道理:隻要做了官,就得時時想到,既然能受爵,為何不能受刑?當初要是想明白了,恐怕我就不會這麼氣盛了。”

穀山道:“在這世上,陽有官刑,陰有冥罰,記得小時候我爹就這麼說過。”杜霄抬眼望向屋頂,歎了一聲:“這官場哪,太過凶險,我該早早想到才是,如今後悔也晚了。”穀山道:“說錯了,官場並不凶險,凶險的是一些官員的野心和貪婪。”

杜霄道:“想當初,你我從寧古塔一起回錢塘來的時候,那麼躊躇滿誌,那麼想為朝廷辦點兒大事,可後來呢,你變了,我也變了,咱們倆從同一條道上走上了岔口,你上了東,我上了西,再後來,我們倆也就有了各自的結局。我後悔麼?不後悔。什麼事想明白了,就不用再讓‘後悔’二字給自己添堵!我之所以沒將官做好,就是屁股太大,沒找到一把合適自己坐的椅子。穀山,你給我記住,你要在大清國把你的官給做下去,一不能屁股太大,二不能不把椅子給找對。”

穀山搖了搖頭:“杜霄,你說的這些話裏,帶著一股子怨氣。”

杜霄苦笑:“是麼?我杜霄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你知道麼,不是我的錯!”

穀山道:“那是誰的錯?”

杜霄道:“上有衣冠之盜,下才有幹戈之盜。正是因為有了訥親、潘八指、鄒子旺、馬旗門這麼一班衣冠之盜,我杜霄才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幹戈之盜……宦海的水太深,剛下水就淹了你的腰,再往前走就淹了你的脖子,還想往前走,那就會淹了你的腦袋……”

穀山道:“不,可怕的不是水深,可怕的是水渾。”

杜霄笑了笑:“這麼說,我被渾水嗆著了。”穀山道:“劉大人常說,貪官有三類:一類如蝙蝠,靜觀四遭,唯吸所過蟲蟻;一類如虎狼,膽大爪利,專撲食大畜壯人;一類如鼠獾,鑽穴蝕物,人不可知。而你杜霄,又該是哪一類呢?”杜霄道:“三類都全了。”

穀山痛心:“杜霄啊杜霄,以前你如此聰明能幹,本可為大清國建功立業,可你墮落成今日這般模樣,你讓我穀山痛心了!你說,你為何會變成這樣?還記得當初回浙江的時候麼?那時候你對貪官是那麼咬牙切齒,恨不得咬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可才多久,你自己就成了貪官!你說說,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杜霄道:“穀山你問得好!你問我當初為何會恨貪官,此後自己為何又成了貪官,我也一直在這麼問自己,卻一直沒想明白,為什麼我杜霄會墮落成這般模樣?在牢裏,我想了好久,總算有點兒頭緒了。那時候,我之所以恨貪官,是因為那時我就是個窮人,沒機會成為貪官。正因為這樣,貪官在我眼裏就是最大的惡魔,我與他們不共戴天。可是,當我發現,我自己沒了施展才華的機會,而有了侵貪的機會,隻要憑著一點小小的手腕和手裏的那個權印就能日進鬥金,我還有什麼理由再去恨貪官呢?我不再罵貪官了,若是罵,那也隻是假罵,是裝模作樣的罵,是違心的罵……就是從那時起,我的內心就已經是個貪官了……穀山,什麼都不說了,不說了。你走吧,走吧!”

穀山對著杜霄久久地看了一眼,反身離去。杜霄突然大喊:“穀山!見了大扇子,告訴她,我杜霄……對不起她!”

穀山咬了咬牙:“你的案子,三法司很快就會具結,無論你去哪,我都會來送行。”杜霄道:“那當然是去地獄。”穀山道:“我也會來送行。”杜霄道:“穀山!我想托你件事,行麼?”穀山道:“說吧,隻要我能辦到。”杜霄道:“我想……我想……”穀山道:“想什麼?”杜霄苦笑著搖搖頭:“算了,什麼也不想了,你走吧!”

穀山長長吐了口氣,轉身快步走出門去。

“嘩啷嘩啷”的鐵鏈聲響起。在兩排士兵的監視下,杜霄拖著鐵鐐、戴著重枷從監舍小門裏走了出來。一輛即將遠行的囚車停在院裏,車旁站著孫嘉淦和幾位刑部司官。

杜霄仰臉看了看白花花的太陽,臉色平靜,一步步走向囚車。押車的士兵打開籠柵。孫嘉淦道:“杜霄,此次三司會審,念你曾為朝廷立過功,判你不死,發往寧古塔終身為奴,你服不服?”杜霄點了點頭:“服。”孫嘉淦道:“那就好。此去寧古塔,路途遙遠,還望保重!”杜霄道:“謝孫大人!”

杜霄正要鑽進籠門,忽又回過臉來,望向孫嘉淦:“孫大人,罪官杜霄有一事請求,不知能不能說?”

孫嘉淦道:“說吧。”

杜霄道:“此去寧古塔終身為奴,定然是有去無回了。杜霄身邊已無親人,最好的朋友穀山,前些日也已見過麵,眼下杜霄最放心不下的,是劉大人。聽說劉大人的病仍未痊愈,若蒙孫大人開恩,我想和劉大人道個別。”

孫嘉淦想了想:“念你們師生一場,允你見上一麵吧!”

劉統勳書房,鼓枰一口,鐵棋數枚,殘局一副。劉統勳坐在鼓枰前,苦苦地思索著麵前的這副殘局。

仆人老木領著一位刑部司官進來。刑部司官道:“劉大人,您的學生杜霄前來道別。”劉統勳一怔:“他人在哪?”司官道:“在大門外的囚車裏。”

劉統勳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帶他進來吧。”

鼓枰前,麵對麵地坐著劉統勳和杜霄。杜霄脖子上的枷板已暫且卸下,手上戴著鐵鐐。兩個士兵執著刀,看護在門外。師生倆對望著,誰也不說話。許久,杜霄開了口:“當下故事皆無事,當初無事盡故事,都已事過境遷了。老師您其實不必打開府門,屈尊見我這個囚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