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諸城縣空倉驗皇糧 紫禁城金殿驗田(1 / 3)

公元一七四五年,乾隆王朝進入了改元後的第十個年頭。

這一年入秋後的第三天,於山東諸城來說,注定是一個無比詭異、充滿死亡氣息和某種神秘暗示的日子。

天還未曾透光,諸城緊閉的城門就被塗抹上了一層帶血色的曙色。據守城門的士兵事後回憶,這塊紅得黏稠稠的紅光竟然還散發著一股刺鼻的腥味。城外,大塊烏雲緊貼著遠方低矮的地平線滾滾流動。突然間,寂靜中響起“啊、啊”的幾聲淒厲鳥叫。兩隻黑鳥淩空掠過。很快,一切又歸於安寧。可是隻一會兒,同樣的鳥叫聲又驟然響起,此起彼伏,漸漸響成一片,紮耳的鳥叫聲夾帶著巨大的撲翼聲,像山崩一般撲向這座黎明中的城池。

先前在地平線上出現的並不是烏雲,而是烏鴉!烏鴉滿天!一群接一群地撞向城門,發出血肉與骨骼被撕裂的響聲。很快,城門上便被層層疊疊地潑上了一團團殷紅的鳥血,地上鳥屍積疊如山!

最後一隻烏鴉飛走的時候,天地都靜了下來,天也亮透了。守城的士兵執著兵器,一點點地推開城門,卻驚愕地看到,在城外的鄉路上,又來了一片比烏鴉更密集、更可怕的黑影。這黑影從四麵八方朝諸城方向擁來。士兵很快便看清,擁來的竟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災民,每個人的手中都托舉著一隻粗陶大碗!

此時,山東清吏司郎中紀衡業領著諸城一批衙官策馬馳出城門。在他的身後泥道上,士兵們扛著一架架拒馬匆匆設下路障。

紀衡業對著擁來的饑民大聲道:“都聽好了!今年山東缺糧,本大人已如實稟報朝廷,等賑糧運到,即刻就辦粥廠!誰要是膽敢破城而入,打劫倉糧,這就是下場——!”

幾十個士兵舉起手中的竹竿,竿頂挑著一隻隻血肉模糊的烏鴉。血淋淋的場麵並沒能阻止舉著碗的災民們像潮水般地繼續擁來。士兵們拔刀挺戈,列著隊,向災民頂去。

刀戈與飯碗相距越來越近。一聲碗裂,瓷片四濺!滿天飛起雪花般的碎瓷!劍拔弩張之際,“噅……”一聲長長的馬嘶,木頭車輪碾動幹土“吱吱扭扭”地響,一輛滿是塵土的布篷馬車緩緩駛來。

災民中有人大喊一聲:“劉大人來了!”

雙方對峙的人群停下來,凝視馬車碾著滿地碗片在架起的刀戈下穿行。四十六歲的原內閣大學士劉統勳,拄一根拐杖瘸著腿從馬車裏探出來,暌別十年,他那張硬朗奇崛的臉龐顯得消瘦多了,戴著一頂大結籽瓜皮帽,穿著一身粗布長衫,目光更為深邃。趕馬車的是他二十三歲的義女琴衣。

一滴鳥血落在劉統勳的額頭上。劉統勳抹了下血,抬眼看向頭頂上一長排高挑著的鳥屍。劉統勳目光痛楚地道:“古人說,廟刀滴血、營旗***、鳥撞城門,都是災禍之兆!各位大人,放下你們手中的刀劍,就在這兒把粥廠先蓋起來吧,等賑糧一到,就能埋鍋煮粥了。”

紀衡業感到為難,道:“劉大人,賑糧恐怕三天五天運不到諸城!”

“據我所知,諸城有糧棧二十七家,先向每家各借糧十石,那就是二百七十石。有了這些糧,眼下之難想必就能扛一陣子了。”劉統勳道。

紀衡業何嚐不想借糧,隻是今年山東大災,糧棧就算有糧,任是天王老子到此,也不肯心甘情願外借。心裏如此想,卻也不想在劉統勳麵前丟了父母官的顏麵,正不知如何開口,麵上露出難色。

“不好借那就買吧。”劉統勳道。

紀衡業上前,壓低聲音:“劉大人或許不知,諸城藩庫早就捉襟見肘。”

劉統勳解下自己腰間的一枚銅印扔給紀衡業,“紀大人別說了,帶上這個去買糧吧。我劉家有祖傳老屋三進、水田三十九畝,外加四條耕牛、五頭驢子,一塊兒攏攏,作個價,就算是買糧之銀吧。”

紀衡業神色凝重:“劉大人!您這麼做,不就上無片瓦、下無寸地了麼?您曾貴為朝廷一品大臣,不能淪為乞丐!這買糧的錢,我下令諸城的文武官員自掏腰包捐了!”

劉統勳道:“大災之下,父母官要更體恤百姓,先把粥廠蓋起來吧!好生安頓這些災民吧!”

劉統勳乘著馬車離開城門,行進在幹燥的鄉間荒道上。

太陽在雲層裏翻滾。土路兩邊,行走著一群群饑民;到處是餓殍、新墳和披麻戴孝的人。泥道上,饑民湧動,拖兒帶女,哀哭聲聲。

琴衣道:“父親,您說,鳥撞城門是災禍之兆。這麼說來,更大的災禍還在後頭?”

劉統勳道:“是啊,我擔心的就是這個。諸城遇災,鳥撞城門,倘若大清國各地都鬧了災,那麼,撞的就不是城門,而是宮門了!”

深夜,劉統勳在書房沉思。突然,“哐啷”一聲大響,書房的窗戶被大風吹開,書桌上的燭台被風吹熄。劉統勳關上窗,取過火石擊打出火星,將燭苗點亮,又打開水盂蓋子,取過一隻彎柄小銅勺,舀起了一勺清水,倒入硯台。一柄大墨在硯麵上沙沙地研磨。

曾經在乾隆元年為守護“天下糧倉”立下過汗馬功勞的內閣大學士劉統勳,因病還鄉已有三年。然而,讓他絕對沒有想到的是,他此時在書案上舀起的一勺清水,將會在大清國掀起滔天巨浪。

一硯濃墨磨成,劉統勳取過一杆紫毫,掭飽了墨,猶豫片刻,在信箋上疾書起來。

大雨瓢潑夜,紫禁城在交加的雷電中時明時滅。殿前大銅獅的兩隻環眼在閃電中仿佛突然睜開!

猛然間,傳來城門護軍參領的傳令聲:“合符已驗,打開宮門!”一列馬隊從宮內疾馳而來,馬蹄聲震得磚麵發顫。

值夜的護軍們急忙打開宮門的虎頭銅鎖,將橫插著的大門杠子抬了下來,沉重的宮門轟轟隆隆地打開。一列又一列穿著黑色箭衣、披著猩紅披風的禁衛軍個個臉色如鐵,策馬馳出宮門,頂著大雨而去。

四十五歲的領侍衛內大臣兼兵部尚書訥親騎在馬上,穿著一品麒麟補服,身披桐油雨衣,一張令人生畏的大臉盤凝重得像塊鐵板,而目光中卻透著一團柔綿的和氣。與訥親並轡站立的是刑部尚書孫嘉淦,著一品仙鶴補服,五十六歲,身板幹瘦如石,雙目奇大,目光咄咄逼人。

兩人騎在馬上默不作聲,看著禁衛軍一隊隊馳遠。孫嘉淦轉臉道:“訥中堂,皇上今晚上雖然沒有明說,可意思還是聽出來了,派禁衛軍到各省辦這趟密差,隻能是你知我知,絕不可泄露了半點風聲。”

訥親笑了一下:“按理說,查驗全國糧田一年之豐歉,該是戶部的事,可這回,皇上不單把你這位刑部尚書用上了,還用上了我這個領侍衛內大臣,動用了禁衛軍,看來,皇上是在提防有可能出現的亂局。”

孫嘉淦微微點頭:“‘亂局’二字,是皇上想說而沒說出口的話,你給說出來了。乾隆元年在乾清宮稱驗黃河水,驗出了天下大旱,緊接著就將大清的糧倉來了個兜底翻,震動了朝野。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等你的禁衛軍從各省捕捉田鳥回來,兜底翻的,或許不光是糧倉,而是糧田;受震動的,或許也不光是朝野,而是天下。”

訥親歎了一口氣,說道:“我還真擔心劉統勳獻上的田鳥驗糧計,會燒香引出鬼。大清國太平了這麼幾年,來之不易。”說著他轉頭一拉韁繩,“不過,要是真引出了鬼也不怕。世治用文,世亂用武。你我補服上的一仙鶴、一麒麟,就是鎮國重寶。雨大了,回吧!”

“轟隆”一聲巨響,又一個霹靂打下,暴雨更加狂肆。訥親一撥馬首,馬長嘶一聲撒蹄而去,孫嘉淦掉馬跟上。

諸城縣的小鎮裏,劉統勳的馬車正從狹窄的巷子穿行而出,所經之處,糧行早已被一搶而空,鎮子裏的絕望死氣讓劉家父女深感不安。

馬車行至鎮外農田,說是農田,幹裂的土地上卻是光禿禿的,一望無際,地裏打著小旋風,卷起一股股塵煙。劉統勳取過拐杖,下了馬車,瘸著腿向一窪地壟走去。他在地壟裏拔起一棵枯稈,皺眉聞了聞道:“淡巴菰。看來,這大片大片的麥子地,都沒種糧食,全都種上煙草了。”

琴衣道:“大舅爺來信說,要是再不送糧去,就活不下去了,會不會也是將糧地種上了這種煙草,才鬧成這樣?”

馬車在臨清鄉村空蕩蕩的莊子緩緩行走著。整個莊子幾乎看不到人,一片死寂。偶爾從街邊屋子裏傳來揪心的哭聲,村路上滿地是黃白的紙錢。劉統勳越發不安,加快了腳步向大舅家走去。

院子裏屋裏都沒人,鍋碗盆瓢都是空的,灶灰也是涼的。此時,從矮牆外傳來一片高高低低的哭聲。

劉統勳和琴衣疾步走出院子,見是一隊發喪的人家,空蕩的街上到這會兒才站下幾個來送行的街坊。劉統勳低聲問旁邊一個幹瘦的老人:“老人家,這莊子裏出什麼事了?怎麼荒成這般模樣?”老人氣弱地道:“作孽呀!好多年了,莊裏人聽說種黃煙能賣大錢,地裏就全都改種了黃煙!今年遇上大旱,到處都在鬧糧荒,有錢也買不到糧食,鎮裏年輕點的都逃荒去了,走不了的全都得餓死啊!”劉統勳指著大舅家的矮牆道:“你知道這家人去哪兒了?”

老太太道:“他家的收煙屋子,你去過了嗎?”

劉統勳很是詫異,莫非大舅家辦起了收煙屋子?他隨即問清方位,與琴衣趕往村邊運河。運河邊一間瓦屋屋麵的瓦縫裏往外冒著一縷縷煙子。門和窗都緊閉著。一捆捆堆放著的幹黃煙在陰燃著,一股一股地冒著藍幽幽的濃煙,整個屋子全籠罩在煙霧中。劉統勳和琴衣被洶湧的煙霧逼得進不了門,忽然琴衣一把抓住劉統勳的拐杖說:“父親!快看牆邊!”劉統勳透過煙子看去。泥牆邊,靠坐著大舅家老老小小六口人!

劉統勳淚流滿麵,仰天長歎:“大舅啊大舅,你為何要用黃煙將全家人活活熏死啊!我這個大外甥不是給你送糧食來了麼!你就不能再等一等麼!”

琴衣道:“父親,您看!”

劉統勳抬起淚臉,回頭看去。身後的運河岸邊,泊著一條大船,船上堆滿煙草。桅頂上,飄著一麵三角旗,旗上赫然寫著三個字:“寸土堂!”

劉統勳心情沉重地行進在諸城的街道上,到處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燥風將地麵上大片大片的紙錢卷上半空。路邊水溝旁,倒著一個個餓死的難民。幾個尚有一***氣的老人孩子在用碗片刮著門樓前的木柱子,吞吃著刮下的木屑。

劉統勳照例來到醫館紮針。屋裏躺滿了咽氣的饑民,幾個還活著的饑民在痛苦地***,滿地打滾。醫館老郎中帶著兩個徒弟,忙著給饑民灌藥。

老郎中滿頭是汗:“劉大人來了?裏頭稍坐,我一會兒就來給您的腿紮針。”

“不著急,您忙您的。往外抬走的都已經無救了?”劉統勳看著死屍。

老郎中搖頭說:“都是吃了泥餅子,腸子給塞住,活活撐死的。”

琴衣從死屍手裏掰出半塊泥餅子,劉統勳聞了聞,咬了一口,急忙吐出來,皺著眉頭問老郎中:“他們吃的泥餅子是哪來的?”

“這些人都是住在土地廟附近的饑民,土地廟裏有一個黑泥塘,他們就把麥麩和在黑泥裏,烤成泥餅吃,都吃死很多人了!”郎中一邊忙著灌藥,一邊無奈地說道。

劉統勳道:“府誌上記載,早在貞觀年間,土地廟一帶是官家糧倉,築有十八座大倉廒,後來發了大水,這兒就廢了。想必這口山塘就是當年的一口倉廒,沒運走的糧食朽爛成了黑土,眼下他們在挖千年前的腐糧在當果腹之物啊!”

琴衣道:“吃了這些泥餅子都得死,咱們得把這事告訴他們。”

老郎中回頭看了琴衣一眼:“人餓瘋了,就聽不進人話了。”

劉統勳思索片刻,在自己的白布內衣上扯下一塊布片,用牙咬破手指,在布上寫下“劉統勳求”四個血字,將寫了血字的布片和泥餅子遞給琴衣:“琴衣,你馬上去趟縣衙驛館,將這些交給戶部郎中,就說是我劉統勳求他,請他盡快派人來土地廟辦一間粥廠,隻有這個法子才能把這批饑民給救下。對了,你再告訴紀衡業,我在土地廟等著他,要是粥廠遲遲不來,我劉統勳也得吃泥餅子了!”

琴衣用血布將泥餅子一包,往懷裏一塞,奔下坡去。

災情嚴重得超乎想象,幾乎到了“人相食”的地步。戶部山東清吏司郎中紀衡業心情異常沉重,他一動不動地坐在“諸城驛館”的一間客房裏,桌上放著劉統勳讓琴衣送來的血字布片與泥餅子。一旁的條案上,縣衙的幾個官員在打著算盤,核對著發放賑糧的數額。

門外,琴衣焦急地站著,等著回話。

縣丞從長案前站起,將一張紙雙手遞給紀衡業,紀衡業仍坐著一動不動:“你隻告訴我,再開一個粥廠的餘糧,還能擠出來嗎?”縣丞道:“已無可能。全縣開著的六座粥廠,有四座已是存糧告罄,剩下的兩座,一兩日之後也將無粥可賑。”

紀衡業道:“那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在打算盤的縣衙主簿從條桌邊站起,捧著一個大冊子,走到紀衡業跟前:“紀大人,本縣的冊子記著,諸城官倉尚有二千五百石計三十萬斤糧食顆粒未動,下官以為……”

紀衡業眉頭一顫,打斷了主簿的話:“諸城官倉的這二千五百石糧食,都是皇糧,隨時得聽任朝廷撥用,一粒都動不了!”

一旁,心已提起的縣丞狠狠地瞪了主簿一眼。紀衡業道:“諸城縣令去哪了?”縣丞道:“池知縣好幾天沒吃一粒糧了,在門外吐酸水呢。”紀衡業道:“把他叫進來!”

客房外院子,一個兩眼發青的幹瘦老頭弓著腰,雙手扶牆,不停地反著酸水。聽見紀大人差人喊他,一步三晃地走進客房,官袍上掛滿了吐出的黏液。

紀衡業看著他泛青的瘦臉道:“池知縣,你怎麼餓成這樣?據我所知,你們縣衙在災前就給每個官員送去了五石救急糧。你身為縣令,難道沒拿嗎?”

“拿了,但一粒未動!紀大人,要在土地廟辦粥廠,隻有一個辦法,把發給官員的五石救急糧都給要回來!”

“啪”的一聲,紀衡業重重一拍桌子:“大災之下,官命如蟻,民命如天!就照池知縣說的辦!”

池知縣老淚縱橫,伸出手:“誰帶著繩子?”

紀衡業道:“你要繩子幹什麼?”

“等把發給下屬的救急糧都給收上來,我就找棵樹,把自己給掛了!免得再讓下屬們操棍子打死我,犯下死罪。”池知縣道。

紀衡業動容,將自己的褲腰帶抽了出來,扔到池知縣麵前:“本部堂成全你,把我的褲帶拿走吧!”

池知縣撿起褲帶,在紀衡業麵前哆哆嗦嗦地跪下,摘下大帽子,磕了個頭,重又戴上帽子,整整衣冠,直起了腰。手裏拿著上吊的褲帶,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