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得似乎隨時都會坍塌下來。
鉛灰色的雲擠擠團團,擁成一簇,圍攏在天邊,透不出一絲陽光。
眼前的桌子上攤開著的是一道明黃的聖旨,上好蠶絲製成的綾錦織品印著祥雲瑞鶴的底紋,富麗堂皇,但見那聖旨兩端則翻飛著的銀色巨龍栩栩如生,仿佛隨時都會駕雲騰空而起,而那白玉的軸柄閃著微光,托在手裏仿佛有千斤重。W
那明黃座位後麵的人眉頭之間似蹙非蹙,修長的食指輕觸眉梢,眉目之間則是無盡的慵懶和不耐,過了片刻,修長的眼眸一掃此刻台下跪倒在地的先帝心腹林有為,嘴角似乎是扯出一抹極淡的笑容來,隻是那笑那般的短促,讓人不免疑心仿佛隻是錯覺:“林大人真是好本領,這樣高超的技藝,隻怕先帝地下有知,看了都要讚不絕口。”
六部尚書林有為的額角一滴冷汗滑落下來,心裏明知自己這次已是大難臨頭,勢必躲也躲不了了,但依然畢恭畢敬地瞌了一個頭:“臣愚昧,不懂皇上的意思。”
座位後的人忍不住“嗤”地冷笑一聲,食指在平滑如鏡的桌麵上輕叩三下,繼而起身圍著他緩緩踱步:“你可知假造聖旨是株連九族,滿門抄斬的大罪?”
林有為始終低垂著頭,看著在自己眼前不停兜兜轉轉的明黃緞靴,隻感覺脖頸後麵仿佛有冷風嗖嗖吹過,惹得寒毛根根盡數直立起來,嘴唇也顫抖著發不出一絲聲音,過了許久,才擠出來一句:“臣知道。”
“真不知道怡親王給了你什麼好處,能教你能為他賣命至如此。”男人重新回到座位上坐定,看似漫不經心地轉動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微睨的雙目卻慢慢露出一絲凶光:“這樣忠實的臣子卻不能為朕所用,真是可惜了。”
頓了頓,又說道:“既然知罪,也不必再跟朕浪費唇舌,拉下去吧。”
身邊的內官李敬年忍不住湊上前來:“皇上……”
然而他卻一下子將眉頭蹙得極緊,仿佛已經是不耐煩到了極限,連聽也不聽就揮了揮手:“拉下去,都拉下去。”
景玥翻了個身,而破廟的窗外依舊是灰蒙蒙的一片,不知道已經是幾更天了。
雖然已經入了秋,但熱氣依然沒有消散多少,傍晚十分又下了一場雨,讓這個狹小不堪的空間更顯得潮濕悶熱,那一團團的熱氣仿佛一匹密不透氣的布,將她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劉海早已被汗水浸透了,黏糊糊地粘在額頭,喉嚨幹涸疼痛,讓每一次的呼吸都變成了煎熬。
遠處依稀傳來雜遝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才聽出來隱約還有人聲夾雜其中,她在黑暗中豎起耳朵努力辨別著,卻依然聽不出對方有幾個人,她慢慢朝著角落靠過去,直到後背抵上冷硬的磚牆,手中漸漸攥緊潮濕的稻草,整個人都如同一隻驚弓之鳥。
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她從來沒有想過,隻是那樣的一張紙,就輕飄飄地奪去了她所擁有的一切。
家裏的數百人都齊齊下跪,從內堂到外廳,黑壓壓地跪了一片,天氣悶熱得沒有一絲風,似乎是在醞釀著一場即將來到的大雨,而她就跪在母親身邊,餘光瞥過母親撐在地上的手臂在微微發抖。
該來的要來的,總是會來的,跑不開也躲不掉。
“林家上下,無分年齡,男丁全部處斬,女眷各賜毒酒一杯,欽此……”
站在最前麵的內官聲音尖而細,那聲音像是一把匕首,帶著叫人瘋狂的疼痛一點點埋入雙耳的血肉之中,她聽著聽著,隻覺得頭腦之中隨著“嗡”的一聲歸於空白,再回過神來,耳邊已經是哭喊聲交織成一片,有官兵來粗暴地拉扯她,他們惡狠狠地揪著她的頭發,像拎著一隻虛弱的動物,母親哭喊著撲上前來,卻被他們一腳踹在小肚子上,一口鮮血翻湧著噴出來,教她忘記了疼痛,隻剩雙手在空中無助地揮舞著,一邊歇斯底裏地哭喊叫著:“娘!娘!”
衣服扯破了,手臂劃破了,發髻也被揪散了……眼前漸漸湧起了水霧,世界模糊成一片氤氳的霧氣,後來不知道是誰,在紛亂中抓住她的手臂,她神智模模糊糊,僅剩的感覺就是腳下,在不停的跑,不停的跑……失了方向,沒了意識,隻是拚命的跑,自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腳步踉蹌著,跌倒了再爬起來,手心膝蓋全是血糊糊的一片,她顧不上擦拭,唯一能感知的就是手臂那裏傳來的那一點點溫度,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她隻知道那個人最後說了一句:“你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