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藝術家命中注定隻能受雇於美神(1 / 3)

錢虹

最早知道旅法華文女作家呂大明的名字,是在1995年10月下旬。那時,複旦大學台港文化研究所所長潘旭瀾教授還健在,他和陸士清教授在寶鋼賓館主持一個名為“首屆世界華文女作家創作研討會”,在赴會代表名單中就有呂大明女士。不料,等複旦大學派來的車子把我和王振科先生、朱蕊女士送到寶鋼賓館之後,雖然在會場中見到了從美國來的叢甦女士、從新加坡來的尤今女士、從馬來西亞來的戴小華女士、從香港來的周蜜蜜女士等諸位故友,讓我喜出望外,“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但此時呂大明女士已去了北京,不能參加這次研討會了。這次無緣見到心儀已久的呂大明女士和泰國華文女作家夢莉女士(她也因為有事未能來滬),多少還是有些許遺憾。這兩位可都是世界華文文文壇上擅寫散文,尤其是美文的高手啊!

遺憾不僅於此。已在台灣出版過多部散文集且名聞遐邇的呂大明,在海峽的這一邊,當時還未能出版過一部散文專集。雖然她的《流過記憶》《伏爾加河之夢》《塵世的火燭》三部散文集,後來分別於1995年12月、1997年8月和2000年3月在她魂牽夢繞的大陸故土問世,但仍然未能引起中國文壇的矚目與評論家們的重視。她與她那些用心書寫下的散文,當年她剛在台灣“小荷才露尖尖角”時,就被從法國來台主持光啟社並慧眼識珠地出版其散文處女集的巴黎大學文學博士顧保鵠神父,譽為“你的散文字字珠璣”的美文作者,在大陸的關注者與研究者至今仍不多見。打開百度搜索引擎,能搜索到的有關華文女作家呂大明研究的論文,竟然隻有20世紀90年代初發表於《華文文學》的《呂大明散文評析》等寥寥可數的一兩篇。這使我為這位以“藝術家命中注定隻能受雇於美神”自勉,“依然向往一種優美的意致”的散文家及其美文“藏在深閨人未識”的命運頗感不平。

“穀滿山徑迴”

機會終於來了。2008年下半年,我終於收到了黃河出版傳媒集團陽光出版社的《圖書約稿(出版)合同》,由我負責主編出版一套“雨虹叢書/世界華文女作家書係”並挑選作者與篇目。於是,呂大明等海外華文文壇知名女作家就成了我圈定的第一批入選作者。不久,我與遠在法國巴黎郊區凡爾賽的呂大明女士取得了聯係。她得知她的散文集將入選“雨虹叢書/世界華文女作家書係”後十分高興。她在電話中感慨不已,說自己近年來因患氣喘等疾病纏身,體質極差,每日服藥,現在已很少能出遠門,與外界的聯係也稀疏了。我想著她曾經在散文中描摹自己平素除了讀書寫作以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旅行和拜謁名人故居。她寫下了那麼多情景交融、美不勝收的遊記小品,如《遊園》《冬之旅》《夏蒂拉隨筆》《萬象紛呈》等等,都是她抒發旅行和拜謁名人故居觀感中的情思與詩意的美文。可是如今,她卻為疾病所困,不得不放棄外出旅行的計劃,該是多麼無可奈何。那一段時日,她經常打來電話,我們一聊起來就是個把鍾頭,討論的話題最多的是當今社會為何對“美文”顯得疏離。我知道她崇拜“美”,眷戀“美”,為了追求“美”的文學藝術她願意肝腦塗地,甚至不惜放棄一切物質享受。她在《我的生活藝術》中說過:“我生*美,醉心於一切美的事物,在《遊園》、《絕美三帖》、《散步,在美的領域中》、《美的尺度》等篇文章裏也多少發抒了我對審美的看法,對美的尋根溯源,與對美近於悱惻般的愛戀”。她在散文中侃侃而談“女人與美”、“大自然與美”、“文學藝術與美”、“服飾與美”、“風度談吐與美”(《美的尺度》);寫“有月光的晚上”之幽美、寫“三生石與‘情’和‘緣’”之淒美、寫“春天(美麗的東西)不久留”之朦朧美(《絕美三帖》)……總之,都離不開“美”。而在當下,像這樣一門心思讚頌美、想留住“握不住”的美的散文,是越來越少見了。這也是我首先想把她的散文收入“雨虹叢書/世界華文女作家書係”的原因所在。我愛讀“美文”。

不久,就收到了她寄自法蘭西的一大包剪報,絕大多數是她近年來在台灣香港數家報刊上發表、未曾結集出版過的散文新作。雖然略顯零亂,但這些新作凝聚著她一以貫之尊崇並癡戀美的文學主張:藝術家命中注定隻能受雇於美神。看得出來,她“依然向往一種優美的意致”。我為她對美的如此執著而深深感動。於是,我為她這些大都還未能結集的散文做了重新編排和整理,分為“巴黎的跫音”、“牧神的午後”、“月光的玄想”和“時間的傷痕”四個專輯。這些散文中,除了《世紀愛情四帖》《來我家喝杯茶》等幾篇堪稱美文經典的舊作之外,其餘皆為1996—2008年發表於台港數家報刊上的散文新作。

“飄然天外遊”

呂大明,這位名字往往容易使人誤解其性別的華文女作家,1947年12月21日生於福建省南安縣。不久,繈褓中的她即被家人帶去台灣。她在台灣的青山綠水中汲取日月精華與文藝營養,從父母那裏獲得的克己禮讓、謙和善良與浪漫唯美、溫文爾雅的遺傳基因,得到了充分浸潤與發揚光大。人們看她文中顯露出來的那種優雅與高貴的氣質,誤以為她出身名門貴族,其實隻說對了一半。她在2006年發表的《繁華如夢鳥驚啼》中說,“我母係家族,詩禮傳家,是鄉中望族,我父係家族出身寒微”。她的父親生於貧寒之家,“饑寒交迫的景況如影隨形,緊緊纏住父親的童年,少年,穿著破舊的棉絮襖子,一年四季光著腳,當沒有熱騰騰的番薯塊充饑的時候,隻好躲進破棉被裏早早入睡”,“童年的困境使父親發憤苦學,他是校中最優秀的孩子,年年名列前茅”。(《繁華如夢鳥驚啼》)抗戰時期,她父親出任福建安南永德邊區抗日自衛團司令;接著又擔任福建安溪縣縣長、福建省政府參議顧問等職。其父雖一生戎馬倥傯,但晚年的他還是露出了吟詩賦詞的真性情。在《夏蒂拉隨筆》中,作者記敘了在法國楓丹湖畔木屋的火爐旁,古稀之年的老父親詩才敏捷地一口氣就寫了六首舊體詩,作者戲稱其為“七步成詩”,“覺得其中頗有神來之筆”。

而出身於“詩禮傳家”、擅長古詞雅韻、著有詩詞集《縑痕吟草》的母親,對於長女文學潛能和藝術氣質的開發和熏陶,更是起到了言傳身教的作用。慈愛的母親不僅是一位善於填詞賦詩的才女,她更是一位培育女兒熱愛中國文學的良師益友。多年之後,呂大明深情地回憶道,“在文學創作中,文學界諸大師都是我的典範師表,但最早最初的啟蒙師卻是我的慈母”(《人間最後的旅程》);“如果沒有母親,我不可能走上文學創作這條路;我成長的鄉土台灣,也深深埋下我文學的根底……”“月明星稀的夜……母親教我讀湛方生(東晉詩人——筆者注)的《秋夜》,他的辭賦具有南朝抒情小賦的風格”(《我生命中最初的夢痕——文學、鄉土、母親》)。有趣的是,潛移默化之下,母女倆都成了地地道道的“紅迷”,連“有一回母女散步見到一處臨水的飛簷亭閣,就如見了《紅樓夢》大觀園的一景”(《散步,在美的領域中》)。慈母不僅是文學上的啟蒙導師,還是兒女們儒雅性情的無聲榜樣,呂大明後來在散文中多次提及慈母對她少女時期良善人格與溫婉脾性的熏陶:“母親是世間少有的性情中人,她生活在一個恬淡、溫柔、知足的心靈世界:她自己營造的世界,‘香暖繡閣壓金線,夜靜小窗學詠詞’是她閨秀氣質。在人世顛沛滄桑之中,始終能保持一顆與落霞、雲樹、鬆風、竹韻相依偎的心情,在成長歲月中,我們這些兒女就沒聽過母親大聲斥責,或說出一句不好聽的話。”2000年11月,身染重屙的母親對從歐洲飛去美國佛州探病的女兒說:“你是我的影子,你是我的翻版,你多麼酷似我……”(《人間最後的旅程》)知女莫如母。呂大明說話輕聲細語,為人善良謙和,處世溫柔敦厚,具有大家閨秀溫文爾雅的高貴氣質,正是得自母親的性情真傳。母親的美德和慈愛還體現在她對於兒女“離巢”飛翔的渴望和理想給予充分尊重、默默籌劃與傾囊支持,“有一個夏夜,母女共同漫步在淡水河畔。母親知道我有出國求學的打算”,“自從那個夏夜,我慈愛的母親每做一件事,都是為我遠行而默默籌劃,偷偷為我存錢,當成我遠行的盤纏,將一串她最喜愛的珍珠項鏈藏在箱底,作為我未來婚禮的禮物,將她的詩冊和墨跡抱在係著緞帶的紙盒裏,留著我日後紀念……”(《懷念逝去的海棠草》)。

在這樣一個溫情脈脈、相親相愛並充滿文學藝術氛圍中的家庭中長大,被父母視作“金枝玉葉”的呂大明,“始終擁有‘圓夢’的環境”,“終究能守在文學的象牙塔裏,玩賞珠勻玉潤的字句。”(《繁華如夢鳥驚啼》)少女時期的她,便開始對繆斯女神頂禮膜拜。她加入了名師薈萃的耕莘文教院青年寫作班,並且很快嶄露頭角。1966年,正在台灣“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就讀的呂大明,以其散文《秋山,秋意》獲耕莘文教院寫作比賽散文組亞軍,並獲得了評審之一的散文名家張秀亞的欣賞。1968年,她的第一部散文集《這一代的弦音》,由散文名家張秀亞親自作序,其中盛讚作者抒寫性靈,如晨光中山徑上的尋芳者,是“這一代弦音中動聽的音符”。從此,她便有了“小秀亞”之美譽。不久,此集即榮獲台灣幼獅文藝文學獎首獎。1969年她大學畢業後,曆任台灣光啟社節目部編審和台灣電視公司基本編劇,先後編寫過《孔雀東南飛》等廣播電視劇200多部。然而強烈的求知欲望使她渴望去新的文學天地間翱翔。20世紀70年代中期,為了研習博大精深的西方文學藝術,也為了心儀已久的美麗夢想的追求與向往,她在母親的默默籌劃與無私支持之下,毅然漂洋過海,遠赴歐洲,入英國牛津大學高等教育中心研修。1977年進入英國利物浦大學攻讀,並於70年代末獲得碩士學位。後來又就讀於巴黎大學博士研究班。此時,具有中國古典文學深厚底蘊的她如魚得水,自由遨遊在燦爛輝煌、優美高雅的西方文學藝術之中,沉浸在歐陸古樸寧靜、溫馨友善的風土人情之間,並且甘之若飴,樂此不疲。她在歐陸寫下了大量融合中西文化、出入古今中外文學藝術的散文佳作,出版了散文集:《大地頌》(台中,光啟出版社,1977)《英倫隨筆》(台北,爾雅出版社,1980)《寫在秋風裏》(台中,台灣新聞處,1988)《來我家喝杯茶》(台北,爾雅出版社,1991)《南十字星座》(台北,三民書局,1993)《尋找希望的天空》(台北,三民書局,1994)《冬天黃昏的風笛》(台北,三民書局,1996)《幾何緣三角情》(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8)以及90年代中後期在大陸出版的《流過記憶》(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伏爾加河之夢》(青島,青島出版社,1997)《塵世的火燭》(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