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被一株株小葉榕分隔開來的兩棟別墅。在四圍一片靜謐柔美的環境中,就隻相隔著十來步,我與她門對門雞犬之聲相聞,卻誰也不知道誰家門後是個什麼樣子。這些天我時常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偎依在她身旁,兩人早早晚晚都站在樓頂寬大的露台上,一動不動望著遠方……
一天,她一手挽著少年,一手抬起抹著眼睛。少年側過身,仰起臉看著她,仿佛說了句什麼,然後把頭埋進她的懷裏,依稀發出嚶嚶的啜泣。女性和職業所賦予的敏感令我詫異不已:這麼幽靜雅致的地方,竟有一道讓人悵然的風景!
第二天,我湊巧與她同時從門裏走出來,不經意間目光相觸,不覺點了點頭,於是信步走到樹籬邊,一陣寒暄,聽口音,我斷定她是同鄉巴山人。
她看上去二十出頭,亭亭玉立著花季的輕盈。然而,一對很黑很亮的眼珠,就像是一首哀歌,被過多的淚水浸泡過。柔美、生動的麵容,在她黯淡的臉上,像花朵幽幽地枯萎。我頓覺胸口被什麼堵住似的,忍不住問她與她待在露台上的少年是她什麼人。
“親人!”她毫不遲疑地回答,並告訴我,少年已離開這“麗湖園”,今天一大早她送他去了虎門碼頭,船到香港後飛台灣。
那少年是她什麼親人呢?我想問卻說:“他還回這裏嗎?”
“當然!”她的眼神裏透著令人信服的堅定,“過些日子,學校就要放暑假了,我們就一起去巴山老家。”
既然那少年不久就會與她重逢,想到她和那少年悲鬱哽咽的情景,肯定就是另有緣由了。
我告訴她,我是一名記者,在一家刊物“咬”筆頭。“老鄉嘛!有什麼為難的事兒不妨一起聊聊……”
“聊聊?”她沉重地歎一口氣,“真要隻是什麼為難的事兒就好了!那樣,我就有機會去彌補了。然而……唉,一切的一切都已經遠去了!”停了停,她又說,“說出來又有何用呢?”
她說得很認真、很鄭重,卻又很無奈。我略一愣怔,想了想說:“什麼時候在一起坐坐喝喝茶好嗎?”
“還這樣客氣地講話?”她說,“彼此門對門的,又都是同鄉,少不了往後多走動呢。”
連著好幾天,我見她仍舊站在露台上癡癡地望著遠方,在雨天的時候,一頭墨玉般的青絲被點點滴滴的雨滴打濕,身影也一動不動……這種奇怪的景象無言地籠罩在我心頭,我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沉重。
一天午飯後,她沒有在露台上出現。空空蕩蕩的露台,好像讓我的心一下子也空空蕩蕩的。她在幹什麼?那無奈而又鄭重的話語和哀怨的眼神在我心裏泛起各種各樣的猜想,出於對一位陌生同鄉的關注,我本能地跨出了門,穿過樹籬,敲響了她的門。
過了好一陣,門開了。一張淚痕未擦淨的臉上,閃著一雙憂鬱、淒楚的眼睛;憔悴的兩腮,落下寒冰冷雪似的一片落寞、蒼涼。我愣了一瞬,告訴她我來看看老鄉。她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聲,然後邀我進屋裏坐坐。
在寬敞的客廳裏,我剛剛坐下,就嗅到一股香味。我發現一側的餐廳開著門,裏麵桌上好幾隻碗碟散發著嫋嫋熱氣,她還沒有吃午飯。接過她送來的一杯茶水,放在茶幾上,我站起身,故意聳了聳鼻子,說:“好香!我能看看老鄉做的什麼好吃的嗎?”
她淒然一笑,說:“哎,家常便飯。”
走進餐廳,我一眼看見賞心悅目的幾道川菜、一碟台灣熱狗、一碟三杯雞,禁不住深深吸了口誘人的氣息,讚賞說:“哈!這麼好幾樣菜——台灣的名特與家鄉的佳肴都有了,看不出老鄉有一雙巧手呀!”
她像忘了她是這裏的主人似的佇立不語,又仿佛迷醉於自己營造的清香撲鼻的氛圍,看著飯菜直愣神。
桌兩邊各擺著一雙筷子,一隻碗,碗裏盛滿米飯。桌邊放著一個記事本,攤開著,紙頁上有好幾行字。我湊近翻開的本子瞟了一眼,是一首詩:《愛你就是愛你》。我不禁有些驚訝。
“有客人要來?”我看著端放桌上的兩碗飯、兩雙筷子和桌邊的兩把餐椅,問。
“客人?”她一下抬起雙眼,“除了你這個客人還有誰?”
我不由得心中納悶:既然沒有別的客人,那為何多添一雙筷子、多盛一碗飯呢?
見我發怔的樣子,她的眼裏流露出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表情,躊躇半晌才將呆滯的目光移開桌麵,望著別處,用輕柔卻很清晰的聲音說:“這是我對另一個人的等待……”
我等著她講下去,可她垂下眼簾,雙唇緊閉。
突然的靜寂讓我的思緒變得敏銳起來,她每天都待在露台上幾乎風雨無阻地望著遠方,與眼前情意深切的等待,會不會是對往事——不,是已經遠去的某個人的癡癡眷戀啊?我發覺自己來得真不是時候——我打擾她了,打擾了她的思念。
“你吃飯吧。”少頃,我抱歉地說,“改天我再來看你。”
“唉!”她長長地歎口氣,轉過臉哽咽地說,“我……我哪有胃口吃呀!”
我不知說什麼好。
花園裏百花爭豔、花香馥鬱,柔風裏夾雜著唧唧啾啾的鳥語。草坪上滿眼青翠,她將目光移向遠處綠樹與豪宅錯落環繞的湖麵,風在草間吹動,湖麵泛起無數漣漪,一如萬頃記憶蕩漾在煙水空濛裏。凝神好一會兒,她才回過頭來說:“你發覺我很不幸是吧?”
“我想你肯定有什麼特別的心事。”我倆緩緩走著,我說,“有時候這隻是人的心情不好,不妨把心放寬些。也許,我能幫你做點什麼。”
她停住腳步,一臉愴然,滿眼淚水。
我怔怔地站在飄散著花香的綠草地上。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盡可能溫柔地去安慰她,“逝者如水……”
“‘逝者如水’嗎?”她看我一眼,“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沒有他我怎會有今天啊!”
藏在她思念中的人是誰呢,能讓她如此刻骨銘心?
她沒說。她癡癡地望著遠方,鼻翼急促地翕動著,胸脯大起大伏,似有萬千話語要訴說。
“我好想再見到他啊——哪怕隻是一瞬!”
一種強烈的渴望、一種鬱結於心的企盼,頓時使她放聲痛哭起來,宛如一隻受傷的孤雁,望著蒼穹,一聲又一聲悲鳴……
事情是從一個台灣男子——不,準確地說,應該是從找工作開始的。
幾年前,我從家鄉第一次來到廣東,不久經老鄉介紹,我進了一家台資企業。剛進這家工廠,我感到開心極了,廠區像花園一樣,吃住都不用自己掏錢。誰知才做了半個多月,我心中就充滿了懊喪與憤懣。
那是一家製衣廠,每天都得幹滿滿當當12個小時,而且還沒有一個休息日。上班下班打卡。幹活的時候就像機器人一樣,眼不眨,手不停,連去洗手間都要小跑,神經繃得緊緊的。下班回到宿舍,倒在床上渾身像散了架一樣,一動也不想動,隻想呼呼大睡。
這天晚上,我疲憊得眼皮一個勁兒打架,不知不覺便放慢了手裏的活兒,不一會兒,流水線上的物料便堆在我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