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蘭是被侯登鑾藏在夾道裏的。
夾道設在堂屋的西山內牆,靠西山內牆放著一張大床,大床上鋪著一張運河灣裏最大的八五席,而大床的寬度隻有五尺,多出來的三尺折到裏麵牆上。拉下遮牆席是一方活動牆,活動牆也是拿灰土抹的皮子,活動牆高出床麵一尺,下邊還有二尺多寬掩在床下。站在當門望西山,揭了席子也望不見活動牆,假若是趴在地上望床下,先看到的很可能是蛛網之類的髒物。新宅的侯登庫入了響馬老雀的夥,仙爺派手下人把老宅的三兄弟挨個兒綁了一遍,活動牆就是之後砌起來的。砌的是一頂一橫的三八牆,當初蓋屋時起的是兩磚寬的四六牆,因為擔心牆厚了顯出裏屋間腳太淺,但也不敢起單磚碼的二五牆,怕的是牆體太薄敲起來出鼓音。屋子裏有了夾皮牆,侯登鑾睡覺踏實了許多,盡管官地到了新宅之後,仙爺那邊沒再接著綁架第三回第四回,但侯登鑾還是在大白天鑽到夾道裏睡過一會。
披頭散發又穿了滿秋衣服的蘭蘭讓侯登鑾在那個瞬間裏幾乎窒息,以至於握著殺豬刀的馬步正走出院子了,他還是怔怔地望著蘭蘭。他甚至還感覺著腿是軟的,抖抖顫顫地幾乎要跪下去,仿佛蘭蘭是來索命的。侯楊氏緊著拽他,多多一會兒站到蘭蘭身邊,一會兒又突然地尖叫一聲。侯楊氏拽著使眼色,眼色是衝著裏屋的,侯楊氏還把一筷子辣椒塞到侯登鑾嘴裏,侯登鑾嚼著嚼著啊啊起來,啊啊著把蘭蘭拉到裏屋,自己趴到床上揭牆席,還讓侯楊氏摁著蘭蘭的頭往裏鑽。侯楊氏也要多多跟著鑽進去,侯登鑾又把多多拉出來了。他啞著嗓子衝侯楊氏吼叫,說掃蕩隊要是讓他報人口怎麼辦,他那時候現編理由還來得及嗎?接著又讓多多也跟蘭蘭學樣,也弄個披頭散發,也拿灰土抹臉上。
掃蕩隊接著就進了村子。
侯登鑾一個整天都是渾沌的,他幾乎變成了個半傻子,但他知道不能真傻。在安置好蘭蘭之後的那個時間裏,他快速地梳理著浮雲般的思緒,他還把全部注意力從蘭蘭那兒集結到馬步正身上。馬步正是怎麼知道的掃蕩隊裏會有日本人,怎麼知道掃蕩隊針對的就是運河獨立營?如果是馬二梭提前得到了消息,他為什麼不把蘭蘭直接送到西跨院爹娘手裏。還有,老二侯登榜兩口子人前人後都不照麵,他們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更奇怪的是,老大侯登科一家子也不見一點兒動靜,他們也是真不知道嗎?他們的兒子侯得章已經來到家門口了,大掃蕩要來他為什麼不擔心家裏人,難道侯得章又跟日本人又跟保安縱隊打聯手了?所以馬步正才會說出掃蕩隊是針對運河獨立營的。侯登鑾後來還試圖把這一切的方方麵麵連成一條線,如果這一條線最後能結成一個圓圈,他就算徹底弄明白了。比如,日本人恨運河獨立營就要抓馬二梭。侯得章歸了西山八路軍也許是迫不得已,他知道原來的運河獨立營是怎麼被日本人偷襲的,更知道馬二梭一直恨著他。馬二梭刺殺日本人是為了報仇,不是一股勁的侯得章也不會出手相助,或許巴不得讓掃蕩隊滅了他。所以,侯得章也恨馬二梭。侯登鑾最後又想兒子得才。得才恨二梭自不必說,得才也跟得章弄成了死活兩股,得才既希望滅了二梭,也希望滅了得章。但是兒子知道他自己沒這個力量,他就得借著日本人借著保安縱隊,滅了二梭還不讓老宅的爹娘受掛,所以他住在一步遠的地方也不回家。而馬步正正是摸清了這其中的緣由根梢,所以才瞞著親家兩口子,偏偏把蘭蘭送到他家來。侯登鑾到後來終於把一條線結成圓圈了,那一會兒他甚至還有了釋然之後的快意,但他馬上又激靈著打了個寒顫。一條線結成圓圈了,連結點不就是兒子嗎?一條線扯開,兒子在一頭,一條線連結成圓圈,兒子就成了中心點。
兒子得才知道這個中心點的厲害嗎?那可是萬箭穿心啊!
渾沌過後,侯登鑾一整天又在驚悸之中。他無數次地跟兒子使眼色,無數次地試圖以自己的驚悸惶恐暗示兒子,但是兒子得才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他感到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了,當運河炮樓在爆炸聲中燃起衝天火柱時,他甚至還產生了無以言表的舒暢,仿佛那把火是他放的,他在放那把火之前就先埋了***。看著大川少佐麵目猙獰又驚恐萬分,看著劉百湖暴跳如雷又無可奈何,他差一點兒喊出好來。掃蕩隊前腳離開,他後腳就撲過去看馬照本。在馬照本被米飯蒸熟了的肚子上,他又仿佛看到了兒子得才,隨著肚皮的潰爛綻開,他突然號啕大哭,說:“照本哥你心裏得有數啊,小鬼不當閻王的家啊……”
侯登鑾哭的是兒子得才。
運河炮樓爆炸起火的時候,得才是跑在最前邊的,跑著跑著他又放慢了腳步,出了紫雲寨村口他就落在最後邊了。炮樓爆炸了,留守的日本人全死了,那個讓他惡心著的石破三郎再也用不著裝模作樣了。爆炸聲響起的那一會兒,他就明白摸進炮樓的一定是馬二梭他們。馬二梭他們一定是偷偷摸進炮樓的,因為在爆炸之前沒聽到一聲槍響,如果明著開火,一個團的兵力也未必拿得下炮樓。大白天,一個小隊的日本人守著,就這還能摸進去,得才又有些敬佩二梭和他的獨立營了。二梭他們專殺日本人,殺了碼頭上的福安少了一個耍橫的,兩次在炮樓跟前幹掉六個,拿他的弟兄當玩意兒耍的日本人明顯得少了許多,還有那個時不時就說佛祖的石破。單衝這一點,得才甚至還有些感激馬二梭和他的獨立營了。
得才走到的時候,大川少佐已經氣昏了,劉百湖掏出手槍啪啪地打,打的都是炸碎了的磚頭。炮樓坍塌了,營房還有些沒倒的,得才問他的這個營怎麼辦?劉百湖眯著眼望著得才,望著忽然又笑了,說他現在最想做的就是提拔得才當大牢裏的典獄長。劉百湖說如果得才願意,他會把全運河灣裏的小米都劃撥給縣城大牢,不過,不能一天吃完。得才沒笑。得才是拿手扒殘垣斷壁的,他把扒出來的碎骨頭拚湊著擺在操場上,有一條日本腿上還在冒煙,他拿手掐滅之後又把綁腿係緊了。後來他站在一排碎肉斷骨頭麵前敬了軍禮又鞠躬,禮畢之後他走向大川少佐,說他此時此刻有說不出的悲痛。大川少佐不眨眼地望著得才,突然把指揮刀摘下來給了得才,接著又跟翻譯官劉呼閃說了幾句低聲話,劉呼閃說大川少佐任命侯得才為皇軍協理員,侯協理員可以持他的指揮刀出入縣城的大小機關,包括縣長衙門和縱隊司令部。侯協理員還可以到皇軍大隊醫官部拿藥,即便臉上結了血痂,也不必擔心落下疤痕。但是大川少佐卻對劉百湖的笑產生了極大的不滿,他命令保安營繼續原地駐防,看到劉百湖又把眼眯起來,他竟然說了一串中國話:“帝國軍人養肥了豬可以吃肉,養肥了的保安縱隊隻會拱豬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