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運河灣裏的俗唱:

說瞎話,道瞎話,窗戶台上種了二畝大西瓜。

光腚孩子偷去了,一偷偷了一褲兜。

瞎子看見了,聾子聽見了。

啞巴喊,瘸子攆,沒胳膊的大哥抱住了……

運河灣裏起了風,風把河套裏的潮氣攪動起來,飄搖著穿過酸棗叢,又到葦蘆蕩裏彙聚了,慢慢地膨脹著,棉絮似的,貼著河套裏的茅草葉子滾動。明明是在腳跟前的,伸了手又抓不住,整個河套裏都是起伏的了。高高低低的土丘崗子,隱隱現現的雜木林,還有從低矮的房簷上升起的炊煙,村子一下子臃腫了許多,看著不像個村子。

這是一天的清晨,冬季裏的河套潮氣大,潮氣大的清晨先睡醒的是孩子。孩子被爹娘趕出去尋找走失的羊群或者驚了圈的牲口,孩子就捏著鼻子呼喊。先喊的是羊群是牲口,喊著喊著改成了唱,唱的是:落了日頭吹了燈,睜眼閉眼黑咕隆咚。哎呀呀,嘻嘻哈,咯吱咯吱床出聲……拾糞人扛著糞箕子緊一步慢一步地跟著牲口,是要等著接羊屎牛屎的。羊不屙屎,羊光尿尿,牲口也不屙屎,牲口放的是空屁,拾糞人罵著又笑了,說:“等了半天接個屁!”忽然地風停了,潮氣變成了霧,霧濃得一抓一大把。貪了夜的男人被女人揪出被窩,男人起來撒尿吐痰跺腳,吼吼地咳嗽過了走出柵欄。女人也跟著走出柵欄,踩著唰啦唰啦的殘雪走到雜樹林裏。雜樹林裏有被潮氣墜斷的幹樹枝子,有風刮了枯葉露出來的幹蘑菇,也許還有被斷樹枝砸傷腿的兔子。男人拾了一大捆,女人也拾了一大捆,兩大捆濕漉漉的樹枝壓住兩個吭吭哧哧的人,露珠水珠順著脖領子流到胸口上流到脊梁縫裏。男人回家扒光了膀子抖擻,女人也抖擻,光膀子是不扒的,扒開的是懷,撩起衣襟,也擦汗也擦露珠水珠,白生生的胸口被幹樹枝子擦磨出了紅印子,豔豔的如菊如梅。男人厚著麵皮湊過去,要支著柴禾垛上身子,女人就嚶嚶地哼嘰,說一句:“一碗扁食拱的你!還要命不?”早晨人口臭,一句話就說準了。男人腳下打了滑,一股狂力閃了空,重身子摔在凍土地上,頭上起了疙瘩,腰杆子跟著傷了,得好多天才能周正過來。

都說這個村子的人是兵營裏留下的雜種,兵營有了年頭,村子也有了年頭。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營盤裏的兵論朝論代地替換著,村子裏的女人也一窩趕一窩地生孩子。

仿佛要印證著這種說法,雜種村的姓氏雜,人也長得體魄麵目大異。有頓食鬥米的彪形大漢,也有貓樣吃喝的瘦小男人;有的膽大,如盜如賊如寇如匪,滾油鍋,戳刀子,麵色是不會變的;有的怯懦,似蟻似兔似葉似塵,一泡尿衝跑了,一個屁打散了,一個噴嚏嚇驚了;有的眉目清秀,舉止跟學子差不多,講究的是笑不露齒,語不咶耳;有的就廣大了鼻孔,支奓了雙耳,額頭凸兀如鋒。鼻孔大了漏財,扇風耳橫生是非,這都算是敗相。還有:顴骨高,殺人刀,天下矬子不可交。這是說的暴戾凶頑,沾之沒有個不弄顛弄狂的。還有:龜背狼眼水蛇腰,小鬼見了躲三遭。這是說的陰險狡詐,把人賣了還能讓人家跟著數錢。這都是說的男人,女人裏邊是別樣奇特。

女人是土裏仙,明明是流鼻涕紮幹豆角辮的小妮子,三五年米湯水一灌,竟成了水一樣花一樣的鮮亮女子。頭發是烏油油的亮,臉是雪花般的白,腰是顫抖著比作春柳的,胸口上卻是蓬著鼓著專往顯眼處長,任怎麼也跟先前的模樣扯不起來。還有嫁過來的媳婦,十個裏是有九個發了福的,那福又發得隨了季節。季節叫哭就哭,季節叫笑就笑。季節給個蔥棵,捋巴捋巴,鮮嫩的是蔥白。蔥白是埋在土裏的,沒出土,白生生,出了土,綠瑩瑩。這又好比冬日。冬日裏,家家戶戶的女人全縮在屋子裏,喂養孩子,伺候男人。穿的是灰黑的靛青的或者老藍布的大襟棉襖,棉襖的大襟又分為上下兩段,上半截沾著飯菜疙渣,沾著孩子的鼻涕口水。下半截沾的是灰土,灰土是在鍋台上磨蹭的,裏邊裹著油腥,大襟就成了油漬麻花的案板。下身的棉褲腿是紮著的,紮起來像布袋口,布袋裏裝的是兩條腿,腿不見了腿形。再往上就是裝屁股的褲襠,褲襠耷拉到腿彎裏,襠大得裝得下活孩子。從上往下看女人,女人變成了一捆樹枝子一捆黍秸。

女人出形是在春暖花開之後。春苗子安上了,麥子拔尖挑旗了,公狗母狗滿街跑,貓也竄房越脊地呼情求歡了,女人一下子脫了殼,女人就有了女人形。這還不到好時候,好時候是收了新麥。新麥入囤了,麥秸上垛了,女人又蛻二層殼,夾襖夾褲不見了,身上剩下的是飄呀搖呀的單褲單褂。單褂裏蹦跳的是一對活物。單褲又被屁股撐滿了,褲襠就小了許多。出了形的女人黑天白天地笑,不笑能憋死。僅從這一點上來看,女人是要形的,形是女人的魂。女人是不喜歡冬日的,女人在整個冬日裏都被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捂巴著,她會煩。煩惱的是一年四季不見形的女人,不見形的女人一輩子沒開過懷,一輩子都是個扁片子。扁片子女人得不到自己男人的喜歡,也得不到外邊男人的喜歡,那樣的女人倒又怕了春暖花開,怕了新麥上場之後的熱鬧景。因此,村子裏每到新麥登場之後,都有抹脖子上吊的女人。上吊的女人臨死前都會裏三層外三層地把自己包裹起來,胸口上是勒了一道道黑布條的,黑布條裏又塞了大把的棉花坨坨。下身要穿棉褲,棉褲襠裏塞的是棉花墊子,棉花墊子把幹巴瘦的屁股蛋子撐起來。上吊的女人把自己打扮得豐滿了出形了再死,死卻不是好死的。不好好死的女人,死了不能入先祖墳地,先要被寄埋在地邊上溝沿上,或者幹脆是茅草棵裏,墳頭也起得沒形沒樣,看著不像個墳頭。多少年之後,這樣的女人也許能跟先前的丈夫合葬並穴,也許被夫家遺忘,慢慢連墳墓也找不到了,也就永遠地變成了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