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最要命的是:此人穿著一雙鋥亮的、堅硬的、毫無彈性的高筒皮靴。她一腳下去正踢中那倒黴鬼下身的要害之處。隻見那人慘叫一聲,就四仰八叉地倒在站台上。他身體隨即縮成u字形狀,兩手緊緊捂住下身,連哭帶嚎,一聲高過一聲。

車上車下沸騰起來,亂成一團。

這時,一個年輕的、英俊的、威武的紅衛兵湧上前來。他大吼一聲,壓住了七嘴八舌、紛亂無章的觀眾。這位見義勇為者身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軍裝,紮著皮腰帶,鮮紅的袖標上印著“糾察隊”的字樣。

他向售票員發問:“你是什麼家庭出身?”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那悍婦在紅衛兵麵前頓時滅了威風。她膽怯了、猶豫了、慌亂了。她低下頭,言不由衷地答道:“貧——下——中農唄。”

“再說一遍!到底是什麼出身?”紅衛兵瞪起眼睛。那雙眼睛犀利而冷酷。眼角向上挑起,在太陽的照射下,釋放著咄咄逼人的光芒,猶如照妖鏡一般,穿透了撒謊者的五髒六腑。她於是顫抖起來,不光是心在顫抖,靈魂都在顫抖。

她顫抖著答道:“富——富農。”

這下兜了底。

紅衛兵轉身,質問癱倒在地上的那位:“你——什麼出身?”

“貧農啊!祖上三代貧雇農啊!世世代代的受苦人呐!”那人號叫著,噴出一肚子苦水。

於是,紅衛兵慷慨激昂地發表了如下宣言:“同誌們!革命群眾們!紅衛兵戰友們!剛剛所發生的事件難道是一起普通的毆鬥嗎?非也!這是我們麵前活生生的階級鬥爭!一個富農,富農婆,竟敢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朗朗乾坤之下,悍然對一個貧下中農——我們親愛的階級兄弟下毒手,下毒腳!她的氣焰何其囂張?她在向誰挑戰?她是向咱們無產階級、無產階級專政、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挑戰!她代表的是她那個垂死掙紮的,每天每夜都夢想複辟的剝削階級!她是階級報複!”

“打倒剝削階級!”

“打倒地富反壞右!”

“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群眾中有人喊起口號,圍觀者一齊響應,群情激奮。口號聲震天動地,足足震蕩了十幾分鍾。

在這十幾分鍾的時間裏,悍婦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落水狗一樣的富農婆。

富農婆經受了革命的洗禮。隻見她披頭散發,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眼睛流著淚,鼻子流著鼻涕和血,嘴裏流著白沫兒。渾身上下都留下拳打腳踢的印記。她在竭力地訴說什麼,但她的聲音被淹沒在暴風雨般的怒吼之中。到後來,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她用眼神向人們力爭辯解、苦苦求饒。她那飛揚跋扈的氣勢已然雲消霧散,蕩然無存。她已經不能站立,癱在地上,被人們拖著、架著、拽著。這時的她,散發著一股善良的、誠實的、無助的、令人憐憫的氣息。

同時,也在這十幾分鍾裏,一個批鬥會現場組織好了。人們從學校裏搬來了桌子,墨水,剪子,紅旗等。幾十張桌子拚成一個大舞台,插上紅旗。十幾個男女武將自發地跳到台上,彙聚到主持人——英俊、威武的紅衛兵的周圍。主持人指指點點,一場批鬥會就隆重地拉開序幕。

富農婆被三下五除二剃成“陰陽頭”。一個“剃頭匠”舉著理發推子,嚴肅認真,從她腦門正中間開始,一推子推到底,露出白花花的一道頭皮。一道青白的頭皮把一團烏黑的頭發分成左右兩片。毛發頓時失去秩序,像野草一樣雜亂無章、隨風飄蕩。一個“畫匠”像創作一幅作品一樣,用毛筆蘸著墨汁在她的臉上畫圈,大圈套著小圈,畫成陰曹地府裏的三班衙役,又在她兩隻手背上畫道,畫成一付凶神惡煞般的魔爪。

她由人變成鬼,一個活鬼。

活鬼被架到台上,跪在台子的邊緣。她的兩隻胳膊帶動著腦袋和上體朝著地麵深深地俯衝下去,屁股也就朝著天空高高地聳立起來。激憤的人們一個個爭先恐後地跳到台上,聲討這個反動富農婆倒行逆施的罪行。

……

這時,會場已經人山人海。道路完全被阻斷,交通完全癱瘓了,過往的車輛擁堵了好幾公裏,整條街道水泄不通。人們站到汽車頂上看熱鬧,喊口號,吹口哨,歡呼跳躍。

一輛救護車正巧被擠在擁堵的路麵上,車頂上三色信號燈急促地閃耀,而它平素扣人心弦的警笛聲被瘋狂的人群發出的呼喊聲淹沒得無聲無息。車上跳下一個中年人,哭喪著臉,雙手合十,給大家鞠躬作揖,苦苦哀求大家讓開一條活路,但無濟於事。麻木的人們對階級鬥爭以外的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置若罔聞。

救護車裏另外一個悲慘的故事在發生、發展著。

……

批鬥會進行了兩個鍾頭終於有了結尾。主持人宣布:在這場鬥爭中,無產階級徹底戰勝了資產階級,社會主義徹底戰勝了資本主義,革命群眾擦亮了眼睛,階級敵人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他宣布批鬥大會到此結束。

一名紅衛兵女將一直站在富農婆的身後,就像受審的犯人身後站立的法警。她梳著兩隻“小刷子”,頭戴男式軍帽,穿著男式軍服,紮著皮帶,英姿颯爽。她的麵目本來十分美麗,但卻一直保持憤怒的表情,橫眉立目,猶如京劇裏的臉譜。當主持人宣布大會結束時,她好像聽見了法官最後那句義正詞嚴的判決,於是,飛起一腳,朝著富農婆高高聳立的屁股上狠狠地踹去。活鬼猶如一隻口袋,“咕咚”一聲從台上翻滾落地。她嘴裏、鼻孔裏、眼睛裏都流出了暗紅色的血。暗紅色的血漿與黑色的墨汁混合在一起,攤了一地。觸目驚心。

活鬼變成了死鬼。

……

曲終人散,批鬥會的主持人和那些男女武將們揚長而去。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不知道他們在哪個單位工作,哪個學校讀書,哪個部隊服役。但是,他們代表法律、道德、社會和政府判處了一個電車售票員的死刑。

無以計量的鮮血伴隨無政府狀態,整整流淌了兩年。

第二個大事件是上山下鄉。

城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1968年運動裏套著的運動。全國所有城市66屆、67屆、68屆的高中畢業生和初中畢業生全部都得上山下鄉。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家家戶戶,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無一例外,勢不可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