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帶了孫子自立門戶去了;他獨個兒在街頭遊逛
殷敦河把那個天天用以取牛奶的小籃子放在桌上,一手拿出一瓶牛奶,看著桌上的紙條:“爸爸:我把小品帶走了。請您原諒我沒有等您回來。兒即日。”
他把兩個奶瓶狠狠向地下摔去,潔白的牛奶濺在他的褲管上,流得滿地都是。他朝碎玻璃踢了一腳,走出門去,門也沒鎖。去哪兒?
從顛三倒四地為人民服務,到轉軸兒似的為兒孫服務,離職時的滿腹苦楚在廚房的油煙氣味中散盡,用了三年時間,相當於打一場解放戰爭的年頭才轉過的彎子,站定了,眼前又是一片空白。這一輩子都是在不斷轉變中度過。
他走進了玉香樓。他並不清楚自己要進來幹什麼。
“請裏邊坐。”一位男青年服務員主動過來招呼著。本地“失業”的老頭們喜歡每天在茶樓打發一個早晨搭半個上午。
殷敦河好不容易在“裏邊”找到了一個座。可是,那凳子上放著一架照相機。這桌邊先已坐著兩位年紀與他相仿的老漢,正在津津有味地交談著。那位服務員把一壺茶、一隻杯擱在桌上,伸手去提照相機。
“馬伯,把相機掛到這牆上行嗎?”
“別別別,這我可是隨時要用的。”那個被稱為馬伯的大胡子老頭抓過照相機,將它吊在自己脖子上。
“你用什麼點心?”服務員把一本三十二開小冊子遞過來:《茶點價目》。
殷敦河並沒接過來看,隻說了句:“你隨便端一份來吧。”
“初次賞光?”坐在大胡子旁邊的一位瘦老頭問。
殷敦河點頭笑笑。
“看得出來。”瘦老頭臉色清臒,目光炯炯,經過仔細梳理的不多的花白的頭發鋥亮地貼在頭皮上,從容地喝著茶,“此店點心頗有盛名,仁兄日嚐一款,經年方可品全。”
“喂喂,你再仔細瞧瞧這張照片。”大胡子拉過瘦老頭說,“這可是經過鑒定的,決不是偽造的。”
“馬兄,言而有信,方能服人哪。”
“嘿,安老,即使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是假的,隻要一次確鑿無疑,那就千真萬確,那就,人類的曆史要重寫,一切傳統觀念,包括科學的理論,社會的道德,都得,都得……”他始終沒有“都得”出一個適當的詞,隻是把那照相機顛來倒去地擺動。
“這麼說,各國憲法也都得重新撰寫了?”殷敦河忍不住插嘴,話語裏並無惡意。
大胡子一拍桌子:“老兄高見!我算是遇到知音了。你見過飛碟嗎?”他乘勝前進。
“就是那個什麼信不信由你嗎?”
“正是。也叫不明飛行物,外國人叫作‘有愛護鵝’。”大胡子說著,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麵寫下了三個英文字母 “ufo”。
“抱歉,不曾有過那種眼福。”
“那也不用遺憾,隻要你留心……”
“仁兄有何雅趣?”瘦老頭打斷大胡子的話插入,“養花麼?”
“有幾盆。”
“養花好。在下有花籽數枚,敬請鑒察。”說著,他從衣兜裏掏出一個小塑料盒,抖抖索索地打開,遞到他眼前,“我看仁兄也似曾享受軟臥資格者。老同誌了,我願平價,一元一顆,讓你兩顆。若是識貨,割愛奉送。”
“抱歉,我有眼無珠。”
“過謙,容我奉告。此乃君子蘭籽。識鑒此物,有律可循。籽實發亮為上品,灰暗則為下品;粒大飽滿胚眼突出為上品,粒小幹癟胚眼模糊者為下品;這個,俗稱香瓜屁股,上上品也。市麵上,此籽貴如黃金,一顆十餘元乃至幾十元。”
“你別聽他胡謅。”大胡子用巴掌抹了抹嘴巴,然後在衣襟上擦了擦。那套工裝大約有三個月沒下過水。“我說你呀,痛痛快快送人家兩顆拉倒了吧!總怕推銷不出去,你那幾顆爛草籽,每次送人之前總要先吹噓一陣,賣那臭關子,也不嫌嘴巴幹。”
“豈有此理。千金易得,知音難求。仁兄,您原先在哪供職?”
“檢察院。”
“啊呀,莫非殷、敦、河?”
“正是鄙人。”
“我的老天,”大胡子也驚叫起來,“認不出了,咋說也認不出來了,人事滄桑啊!那年砸爛公檢法,聽說把你砸到楊山林場。七九年複的職吧?”
“如今又回家抱孫子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呀。”瘦老頭感慨唏噓。
殷敦河也終於記起“*”前曾同這安竹南、馬俊昌二位打過交道,雖非深交,也算相識,觸景生情,突發奇想:這茶座上,有多少是當年發號施令、叱吒風雲的人物?
早市要收了。臨別,安竹南果然鄭重其事地饋贈了兩顆君子蘭籽,殷敦河恭敬不如從命,隻得收。馬俊昌則反複交代,若看見聽說有關ufo的情報,務必立即相告。三人互相留了地址和電話號碼,並約定每日來這裏吃早點。
他沒料到女兒會私奔出走;樓下住了一位撲克黨人
他們感到非常的意外,直到十點收早市,也沒見安竹南露麵。一個多月來,每天六點半,三位老友準時入座,比在職上班還守時。
少了安竹南,殷敦河的話更少了,於是,馬俊昌便完全支配了談話的時間與主題。
“毫不奇怪,我費了三年時間學到的東西,要你三十天就明白,沒那麼容易。不過呢,你要知道,地球人對浩渺星空的了解是非常、非常之可憐的!光是我們居住的這個銀河係就有一千二百億顆恒星,難道隻有我們太陽係可以長出人這種怪物來嗎?”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不找點事做,這閑得無聊的日子如何打發得過去。殷敦河一邊聽老馬海闊天空一邊自思。
“你稍微想想看,早在我們這個太陽係存在之前,就有許許多多我們這樣的太陽係生存著,你有什麼理由不讓它們長出像我們這樣的智慧生物來?我們地球人隻經過五十萬年就取得了如此輝煌的文明,那人家幾十億年的文明將會產生什麼?他們的技術手段可以掌握我們毫無所知的立場,他們的道德觀念可以使我們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說老馬,安老怕是病了,咱們去瞧瞧他吧。”
結賬的時候,馬俊昌隻顧調整照相機的光圈速度,連服務員找回的零錢都忘了拿。
“今天的陽光真好,和拍普通的照片不同,這種天氣最難拍ufo。”
“你剛才說什麼?道德觀念?”
“那還用懷疑嗎?他們看我們地球人就像我們地球人看大腸杆菌一樣:天哪,這些野蠻人居然吃活生生的動物和植物!他們驚呼,並且對我們用戰爭武器相互殘殺感到莫名其妙。”
“因此,你對你自己當年為什麼扛槍打老蔣也疑惑不解了吧?”
“嘖嘖,這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咱不談那個。可以說,你現在根本就沒入門。這不要緊,我再來告訴你,1960年,我去林場考察,對了,就是你曾經貶在的楊山林場,我親眼見到那東西閃閃發亮地飄來,我和老看林人一下子就暈過去了。”
“這是個不用吹灰之力就可以破的案子,我聽說過。你們那天喝了三斤大曲,能不暈嗎?能不把月亮當飛碟嗎?以外星人的道德觀念,一定大大地嘲笑你們了,居然飲食酒精!”
“對極了。不,不對,即使我們是喝醉了,可是,狗呢?老看林人的那條大黃狗呢?被外星人捉到飛碟裏去了是毫無疑問的。”
“怕是讓你們做下酒菜,烤吃了!”
兩人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引得路上的行人一齊注視這兩個老漢。
“分明是你們吞到自己的肚子裏去了,卻說什麼被外星人捉到飛碟肚子裏去了。”
“別自恃你辦了一輩子案,這個案子呀,你非辦成個冤假錯案。好吧,算我們吃了,我們到處找了三天,別說一塊骨頭,連根狗毛也沒找到。你不想想,看林人吃掉自己的狗?簡直他娘的活見鬼。當時我並不懂所謂ufo。”
“真是活見鬼。”
“到了,就是前麵那個單元,五樓。”
“你沒醉吧?”
“別取笑。如果離我們地球最近的文明隻有兩百光年之遙,即使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的速度向我們飛來。他們是終有一天能到達地球的,他們為什麼不來呢?其實早就來過了,隻是他們要遵守決不幹預一種正在演進的文明的倫理,他們在暗中監視著我們的成長。你們這些地球上的道德法律學者是不能理解這種倫理觀念的。上呀,五樓。”
“一樓這戶人家在吵架。”
“難得你這樣改不了職業習慣,關心人與人之間的和睦。讓我來告訴你吧,這戶老頭子同你我彼此彼此,他結了幾位撲克黨人,轉軸兒在各家開場。肯定昨晚又輪到他家。老太婆在埋怨把茶葉又喝光了,兒子大發脾氣,影響了他做功課,他家姑娘難得回家一趟,說是衛生間尿得臭烘烘,屋裏熏得烘烘臭。到了,右邊這家。”
馬俊昌用大拇指按了一下門鈴,叮鈴當啷響起了一串動聽悅耳的電子音樂。
“你聽你聽,又不是深宅大院,安這玩藝。這是他那沒過門的姑爺給裝的。看來還是養姑娘有優越性,我那兒子,雖說混上了一個縣級廠的一把手,可什麼屁好處也沒給過我。喂!”馬俊昌不耐煩地用拳頭打門,“安老,電子音樂是催眠的呀。”
安竹南開了門,沒睡醒的樣子,一臉愁氣,見了老殷就馬上醒了: “啊呀,殷老,沒料到您來寒舍,請。”
“呆在家幹啥,早點也不去吃,又有什麼名貴的花死啦?”馬俊昌把照相機往茶幾上一擱,一屁股沉在沙發裏。
像個花肆。天花板上吊著,牆上掛著,地下擺著,桌上擠著,都是花盆花缽。吊蘭,黃楊,柴竹,米蘭,茉莉,文竹。一盆君子蘭高高地端坐在三角花架上,餐櫃上一盆萬年鬆。走到外頭陽台上,又有七八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