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圓圈”在我們當今中國是人人嗤之以鼻的貶義語,用於諷刺官僚主義作風。可我卻想把它引進文學藝術領域中來,賦予新的含義。
文藝作品是人們進行社會交往的高級產品,它的高級在於它的不可替代性和永久性。因而,文藝創作是一種創造性的勞動,它需要社會生活經驗和文化藝術修養兩個方麵的源泉。社會生活經驗提供給作者自己知道什麼,人們想要了解什麼,根據這兩方麵供求關係而進行創作。文化藝術修養則給創作者提供學習、借鑒的基礎,以創造出對於過去找不到雷同和對於將來具有永久性的藝術價值。
一般說來,每個作家都必須具備一定的社會生活經驗和相當的知識。實際上,在社會生活中,隻要是精神健全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和相應的知識。那麼是否說,隻要具備一定文字表達能力的人都可以成為作家呢?按文學的基本原理來講,是可以這樣認為的。但是,至今並沒有出現這樣的曆史事實,高玉寶的例子沒有成為普遍現象,那種遠景可能要等到人人都可全麵發展的時代。看來,我們還得探討基本原理之外的某些東西。曆史沒能使人人成為作家原因種種:社會分工造成的鴻溝,主觀願望和客觀可能的矛盾等等。這些分化使人們誤以為踏入藝術殿堂的天才們有著非凡的藝術才能。
藝術家們的藝術才能說來十分神秘,或曰得之於天賦、靈感,或曰得之於繆斯的啟示,主觀唯靈,客觀唯心,凡此種種。事實上並沒有那麼玄妙。
每個成功的作品都是一件藝術品,猶如十五的月亮,這應當是天衣無縫的圓。無論哪一位天才的偉大作家,他的生活和知識都是有限的,並且是不規則的,猶如地圖上由七彎八拐的國界圈定的地麵,這對於藝術來講,它僅僅是有待加工的原料。作家的創作就是在自己的地圖上畫圓圈。
由於人們的生活環境、社會地位、經驗閱曆是各不相同的,因而社會生活給他們提供的創作源泉也是不同的,這就使得一些作家的地圖猶如中國、美國、蘇聯這樣的泱泱大國;有的則似馬耳他、不丹、摩納哥那樣的袖珍之邦。國土大者可作大圓,小則隻能畫小圈。然而,智利國土並不小,但由於地幅狹長,也隻能畫小圓圈。必須指出的是:並非大國非要畫大圈不可,藝術領域完全不似政治領域,“超級大國”是不能欺侮或藐視“小國”的。圓的藝術價值不在於它的直徑的長短,而在於它的線條規整。在中外文學史上,有些作家是以鴻篇巨製取得令人仰視地位的,巴爾紮克、曹雪芹、托爾斯泰、巴金,都有囊括社會麵麵觀的巨著存世;有些作家卻是以短小的藝術精品聳立於文壇,如李白、契科夫、魯迅,他們並無長篇大論,隻以珍珠閃著永久的光芒。
說到底,繆斯隻能給藝術家一個啟示:在自己的地圖上畫出你自己的圓圈來。在自己的地圖之外去畫圓總是徒勞的。首先,在自己不熟悉的地圖上難於找到圓心點;即使是畫出了圓,那也一定是破缺的、夾雜了別人顏色的,很難成為不可替代性和永久性的獨創藝術品。有這樣的畫圓者:在內地長大從沒見過海的陸軍戰士偏要去寫海軍的故事;在高樓林立的城市中長大的青年偏要讓他筆下的人物到深山老林裏去施展才能。諸如此類,最終都得收起筆來。
藝術家的天賦隻有一個訣竅:老老實實在自己的地圖上下功夫,在自己熱愛的土地上每點都可作圓心,隻是小心不要把半徑超越國境之外。
最後結論,隻要有一塊自己哪怕僅可立足之地,倘若不是好高騖遠,隻在本土辛勤勞作,那麼,不必去做繆斯的崇拜者,倒是可以直接成為曼摩辛的女兒。
(原載《迎著八麵來風·圓的藝術》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8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