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水城一春今日盡(1 / 3)

他仿佛總是,酷愛在這樣的季節裏,硬拉著你站在鏡前,看方向倒置的你的同情,他的愁容。在他萬變的哀愁裏,還藏有悄然的蝸牛的喘息。

一瓣白日夢

眼下這就是水城。

累贅的話說多了,反而會破壞它充滿隱喻的日常質地。每一次我從桃園機場回台北都是傍晚,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高速公路以外的層巒遠山,明淨,宛若氤氳水墨,冒著惘惘的仙氣。多少,會令人聯想起石黑一雄小說裏日益蒼茫的他人心緒,布置了人為的光影。有明暗,也有親疏,留白裏全是真諦。《我輩孤雛》那一本書,我是在從台中到高雄的火車、又高雄到恒春的汽車上看完的,途徑八個半小時。石黑一雄的英國不是我想象的英國,當然真的英國我還沒有見過;他的上海更不是我所親曆的上海,雖然真的上海早就跟我說了拜拜。蜿蜒的恒春公路終於豁然開朗之際,我合上小說,抬頭就看到了碧藍壯闊的太平洋,宛若隻身穿過戰時硝煙後,心裏僥幸的大寧靜。那一刻,即便作為異鄉人的我,居然有些想念台北,就像眼前的美景美則美矣,隻可惜是異鄉。“異鄉”二字,如今慢慢的,在我心裏承載了更為豐腴的意涵,足以細膩到一座島嶼兩眼之間溫潤的餘地。它不是國,不是省,不是市,不是社區,而僅僅凝縮為眼緣,是經年積攢下的親昵,自呈心靈一隅,是大寄托落空之後的小慰藉,宛如暴雨將歇。

但就和歌裏唱的那樣,台北其實並不是我的家。

墾丁是許多年輕人都曾蜂擁而至又蜂擁而去的風水寶地,望山麵海,然而我早就不會為此美景產生嫉妒。聽說古早以前,車站旁還有舊書店,是海邊通往文明的窗口。然世風日下,終於就連這樣樸質、自足的土地上都不再容得下二手文學的偏安。直到我到達的那一刻,它貧瘠樸素一如百年以前,神秘更如創世初。藍色與天際,象征生命的同時也吞噬。即便是想象的聖地,我對自在海洋,也從沒有建立起任何迷信,甚至算不上滿懷崇敬。大部分時候我都不願深想神秘世界的因緣,寧願保留那份陌生,像拒絕社群網絡推薦給我的任何“你可能感興趣的人”。

我父親就是海員,一生漂泊,壞了性情。我和母親遇見他,從一開始就像是遇見遠方。我一直覺得,我和父親之間相隔的暗礁再苦硬深沉,那也是沉甸甸的暗礁,不是輕盈的浮塵。它極難被撣去,如灰飛如煙滅。而隔著歲月,我始終沒有勇氣跨過的,又豈止是幾塊石頭。父親極少對我提及自己在水上漂蕩過的一生裏曾經有過多少忍耐,也極少對我提及他對於陸地世情裏頑固寒涼的陌生。他退休以後變得好像一個小學生,隨我繼母一起買卡片乘坐地鐵,又四處詢問家附近市集或銀行的方向暗暗累積日常經驗。我看著他們相互扶持的背影,忽然有些成人的感動。我為他們開心,像祝福一對自己不認識的夫婦。以至於內省得知,多少年來,我曾有過的全部的關涉父親與海洋之間碎片的象征,其實都是我的私人想象,是我任性的附會。不適之地,也是因我個人的不適而臆斷出的他的彷徨。他從來不是我心中的少年翁達傑,他的船艙裏也沒有貓桌。

而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即使累積了萬千曾經,也隻有到今日此地,才是真正天涯海角的開端。

when we were orphans.那同樣是這座島嶼沉痛的運命,像一個巨大的隱喻。累贅的話說多了,反倒顯得有些置身事外的薄情。事實上無論它終會以什麼方式豁然晴朗起來,都攜帶著逝去時光裏的沉重夢魘。台北為此而日日垂淚,他看似那麼健忘,事實又那麼耿耿於懷。他陰鬱得像一個終年委屈的情緒病人,在門庭若市的日常裏老盡少年心。他仿佛總是,酷愛在這樣的季節裏,硬拉著你站在鏡前,看方向倒置的你的同情,他的愁容。在他萬變的哀愁裏,還藏有悄然的蝸牛的喘息。

有一年我隨老師在雨天路過基隆向九份的濱海公路,雨水落得那麼淋漓,聚起氤氳的白色煙霧。公路上隻有熒光的燈柱指引方向,山海靜成大蕭條。老師卻特意靠海停車讓我下去看看,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因為眼前什麼都沒有,黑白一片,隻有浪,一陣又一陣拍打海岸。海風卷起沉重的海水,又忽然間潰散,幾次重複,宛若性無能的男性無論幾番努力都終於止步於情欲之海。我看不到印象中、旅行影片裏哀豔的遠山淡影,海也不是那藍色。唯有濃重的霧,寂冷的豪雨,與浪,拚接成自然原相,不再取悅任何人。我打著無濟於事的傘,惘惘然地站了一小會兒,老師忽然對我說:“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很危險。對了,你爸爸是海員嗎?想讓你看看,海上真的很無聊,很枯燥。像現在。”

想到很多從前的事,說不上失望,或者不失望。日常以外,非常以來,像一個巨大的隱喻,無根與無垠。

像現在。我想,我隻站了一小會兒,心下就湧起冰海沉船的宿命念想。我不知道父親要怎樣認命地站過他那漫長又枯寂一生。他人生的大部分經驗,對我都那麼陌生。我了解與我日日照麵卻隻能稱之為陌生人的那些人,都比我對父親的了解要多得多。

這些年來,也唯有在這片地域,我要比在故鄉時更為親近大自然一些,也親近自己。至少從地景,從切膚的毛孔的呼吸裏,我能窺見城市性情之外的普世端倪。我隻要推開窗戶,就能見到蒼鬱的群山,循著風雨走廊,就能看到雨後,地下悸動的老鼠、疾躥的青蛇,還有遠眺即可納入眼簾的蒼鷹。我乘著車,晃晃悠悠就能見山見海,但我依然很少能夠找到自己與自然之間相濡以沫的日常細節。我是這個城市裏的微小糟粕,是地球癌細胞中的一員。我的生命消耗著大量前人的曆史積累,同時又破壞著生態之鏈的每一環。我食葷、單身、無信仰,我尚未對世界做出任何貢獻,甚至也無從去懺悔自己隨波逐流的怠惰。我就是芸芸眾生中最為普通的消耗,徒勞浪擲著青春與生命。從海的這一頭,到海的那一頭,猛火堅冰都不曾遇過,我的日常飛躍裏充滿私人的窮盡。

與大自然的無可調和,卻也還有這座水城清晨裏最為迷惘的風景可依傍。朝陽將出未出的那一個刹那,我全部的目之所及,都美得攝人心魄。這個世界的絕對清晨,為老者獨享。老人們緩緩退散以後,才有了上班族登場。糊口的年紀倒序起來,則有了九、十點鍾的太陽,熾烈、慵懶、熱霧纏繞,年輕人總是要到那一刻,才翩然帶著睡眼登場,平凡得得天獨厚,心裏也無所謂流逝。是為青春末日裏一瓣瓣嬌豔的白日夢。

清風對麵吹

出於某些神秘的原因,我的生活從到台北的第一年開始,漸漸展露了人生的新一個麵向。學生不盡似學生,上班族又絕非上班族。總是身兼一點學業,又因為學業身兼了一點工作。有了一點可支配的時間,但大部分的儜足裏都帶有清貧的氣味,不是身心自由的沉思。

我開始習慣自覺地早起、爬山,不太願意錯過島嶼晴朗的清晨。因為熟悉的人都知道,台北的盆地特質,一旦水汽淤積,午後的天際往往就會隆起厚厚雨霧,再也回不到日出時的清澈。我樂在其中的私人趣味,還有開始喜歡流連於每一家早餐店,並仔細勘探他們之間的不同。這之中的樂趣或許在於,唯有那些製作早餐的人,才是我日常生活裏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打量我,在油煎蛋液或包裹飯團的間隙裏對我微笑,好過午後、晚間壅塞人流裏的無暇。因為日日照麵,我已在心裏當他們是我在地的朋友,仿佛經曆過神聖考驗,並且一廂情願地以為他們會怎麼看我我並不介意。然而事到如今,人事燭照,我也多少有一些自知之明,認識到生命裏全部的不在意,隻是沒有能力去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