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窈娘今日玩得很高興,也很滿足,不過受了一場驚嚇,至今心神還沒完全穩定。她到底是疲倦了,連連打起嗬欠,伸了兩個懶腰,睡意很濃很濃。

七姑不說話,隻是低頭在吃茶。

喬知之望著窈娘,說道:“我今日領你出遊,痛快是痛快了,不過回想起來,真是失算。我一直在注視著武承嗣的眼光,觀察他的心態,感到他對你不懷好意。”

窈娘聽喬知之這麼一說,很不高興,倦意全無,當即反駁道:“原先聽你說過,心裏也有點懼怕,可真的見麵了,武承嗣也沒把我吞掉。別人也把自己的妻妾帶去了,也沒見少了誰,丟了誰。武承嗣有那麼多美嬌姬侍候,他怎麼會再垂涎別人的妻妾?都說:人嚇人,嚇死人,一點不假!”

喬知之嗤了一聲,說:“依你說,再有這樣的遊樂機會,你還想去玩玩,是不是?”

“是的,對了!”窈娘噘嘴。“人總不能整天待在家裏,像個籠中鳥似的。”

喬知之不帶好氣地說:“遊玩我不反對,但要分場合,要知道危險。”

“危險?”窈娘以為他指騎馬這件事,便說:“下回我不騎馬就是。”

“我說的不是這個!”

“怕我打扮得太美?你看那些婦人,個個珠光寶氣,錦繡滿身,跟人家一比,我才真正感到寒傖呢!”

喬知之急了:“嘿!你啊……”

七姑見喬知之這兩口子,不停地爭論,便放下茶杯勸道:“你們別爭了!真正的內情,恐怕你們都不知道。在路上我不便對你們說,如今回到家中,什麼都可以告訴你們了。當你們進入大廳後,我在樓外徘徊,忽然看見樓上有個男子的身影,你們猜他是誰?”

喬知之和窈娘,見七姑說得那麼神秘,不禁為之一愣,驚慌的眼光在問:“誰啊?”

七姑道:“就是那年元宵,我遇到的那個無賴!他鬼鬼祟祟,不知窺探什麼。我疑心他是個賊,想偷竊財物,見有武士便悄悄離去。萬沒想到,我在另外一個場合又遇上他。”七姑問窈娘,“馬闖入密林時,你看見什麼?”

窈娘道:“那時我怕從馬背上跌下來,隻是驚叫,別處什麼也不敢看。”

七姑說:“我告訴你吧。就在離你的馬不遠處,有幾個男人,不懷好意地探頭探腦,其中便有那個無賴。我當時的心情,比你還恐懼。我不僅怕你從馬背上滾下來,還怕他們一下衝出來逞凶。”

窈娘想起來了,當時七姑揮動鞭子,像打閃一樣,震得林木的葉子簌簌而落。心想,趕匹馬,還用得著那麼費勁嗎?原來是另有用意,是警告他們不要輕舉妄動。思前想後,脊背冷冰冰的,冒出虛汗。她問七姑,“你當時為何沒告訴我啊?”

“告訴你有什麼用,你一驚恐,不從馬背上掉下來才怪呢!”

喬知之聽到這裏,也害怕起來。他說:“看來這裏大有文章!那地方閑人難進,怎麼會冒出一夥無賴來?”

七姑說:“我也是這樣想。隻是目前還弄不清,這夥人與宴會有什麼相幹。”

窈娘看七姑和喬知之的臉色,都十分嚴肅,便有點責備自己。她說:“也怪我當時太任性了。一玩起來,就不管不顧。”沉思了片刻,她又說,“就算他們不懷好意,但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騎馬,一定跑到密林裏去?恐怕是他們偷得財物,在那裏分贓,見到我們來了就驚慌。你們說,是不是?”

喬知之道:“你說的也有理!但願如此,隻是虛驚一場。不過,經曆了這一回,我們以後就得小心了。武承嗣這個人,又妒又毒,又陰又狠,什麼事情他都幹得出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以後就在家裏呆著,哪裏也不要去了!”

窈娘一聽,立即閉上眼睛。嘴上雖不說,心裏不高興的話卻很多。不過她很愛喬知之。喬知之的話也是為了她好,無論如何也得聽進去。她說:你放心好了,我哪裏也不去。你上朝時,我便與七姑做伴。

喬知之笑道:“索性也買個木魚給你,每日裏,跟七姑一道敲經得了!”

七姑笑道:“別學我!你們小兩口,親熱還嫌不夠呢!怎麼又談起空門裏的事來啊?”她知道,窈娘年少愛玩,終日閉門不出,難免心煩。因此說道:“我每隔一月半月,便要到龍潭寺去看望師傅,到時我與你同去好了。那裏潭水清,石頭奇,花樹多,風景好。到那裏去,一者可以開心解悶,二者也可拜佛求福。”

七姑的師傅,是龍潭寺的靜悟大師。她今年八十多歲了,臉色紅潤,目光清朗,沒有龍鍾之象。她有一身好武功,但很少收徒。七姑拜她為師,學過幾年武藝。因不能在寺裏坐禪,所以十天半月便去參拜一次,求她指點。七姑有時也雇轎子,把她接到喬府來。喬知之招待過她,所以彼此認得。他見七姑說,要帶窈娘到寺裏走走,自然是很放心的。窈娘還沒見過靜悟,但聽七姑多次提起過她,壁上也掛著她的寫真,心中多有向往之情。窈娘想,若有緣去拜訪這位大師,遊覽一下山寺,也是再開心不過的事。打這以後,窈娘除了隨七姑到龍潭寺走動外,便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狼吼不驚,虎嘯不怕。如此這般,日子也過得安穩。

崔湜近日蓋了一座府第,要慶賀一番。那日宋之問遇上喬知之,對他說道:“過幾日,我們又要聚會,痛飲兩杯了!”

喬知之道:“崔兄喬遷之喜,理應前往道賀,與各位老友幹兩杯,無奈,近日肺渴幹咳,咽喉疼痛,滴酒難咽,醫師嚴囑,戒酒忌葷,到時恐不能前往,隻好請崔兄寬恕了!”

宋之問嘿了一聲,臉紅脖粗,磕磕巴巴地說道:“我看你臉色紅潤,神旺氣爽,何來不適?是不是窈娘把你管得太嚴?需不需要我去向她告假?”

喬知之道:“我說的都是實情。”

宋之問道:“推辭不得!喬遷之日,梁王武三思、魏王武承嗣,都送喜幛,皇上也有寶物賞賜。是崔兄讓我通知你的,你不去,倒反說是我疏漏了。”

喬知之見盛情難卻,隻好勉強地答應了。

喬知之在更衣,準備赴宴,窈娘皺著眉頭問:“不去不行嗎?”

“我打心眼兒裏就不想去,可是,唉!……”喬知之陰沉著臉,沒有一絲將出席宴會的快樂。

“我怕!”

“怕什麼啊!這次是到崔湜府飲酒,又不是到曲江赴宴。隻不過令人心煩而已。”

“我怕你在席上貪杯,不能自製……”

“我對你發誓,絕不多飲,一待應酬結束,便速速趕回。你若怕無聊,便到後院去和七姑作伴。”

窈娘暗暗地點頭。

雖然是暫短的分離,喬知之仍與窈娘溫存一陣才走。

喬知之的車馬,來到崔湜府新居的門前,停了下來。他抬頭一看,果然是美哉輪然,美哉奐然。他想,還是得做大官,不然怎會有這樣的樓宇居住?進入廳裏,隻見喜幛高懸,四壁生輝,貴客高朋,打躬作揖,鼓瑟吹笙,喜氣洋洋。麵對美酒佳肴,喬知之無心品嚐,觥籌交錯,也隻是應付而已。過了片刻,雖然肴核未盡,而歸心已急。

宋之問纏住他:“喬兄,你向有海量,何故今日很少舉杯?是不是怕醉了,歸去被美人擰耳朵?你看我,已喝了半半半壇了……”

喬知之道:“前日已對兄說過了,偶得微恙,尚未康複。不過,你先別神氣,來日相聚,定與你對飲三大鬥!”說完,便要告辭。

“喬兄,請緩步!”崔湜見喬知之和宋之問在說話,便端著酒杯過來。“感謝你們光臨,為蓬門增輝。請幹此杯!”

“幹!”

“幹!”

崔湜接著道:“剛才客人多,有欠照應,不周之處,請為寬恕!”

喬知之也忙說道:“老兄的府第,氣派非凡。它在京師裏,也是數一數二的了。可賀!可賀!”

宋之問道:“你還沒見過崔兄的書齋呢,那才真正稱得上雅致!”

崔湜道:“結構平庸,亦頗簡陋。不過喬兄如肯賞光,當可一道看看。”

正在這時,有人把宋之問喊走。

喬知之亦想趁機告辭。不過崔湜已執著他的手,說道:“不急,看看我的書齋再走不遲。”

喬知之也覺得,就如此生生硬硬地走,不好,於是也露出笑容來,陪崔湜往後麵走去。繞池穿廊,過堂入室,果然有個十分雅致的書齋。外麵車馬喧騰,人聲鼎沸,這裏卻一點也聽不見。這裏的橫梁豎柱,皆用香木,以玳瑁珍珠作裝飾。廳裏陳設著商周銅鼎,異域玉雕,架上典籍,皆為秦始皇燒剩之書。喬知之想,此子才當幾年大官,便搜羅到如此眾多的稀世奇珍和驚人財富!真是扒錢高手,扒錢高手!

喬知之坐定,便有兩個侍女端茶送果上來。她們都是二八芳齡,如花含露,如柳迎風,眉眼多情,在喬知之的麵前晃來搖去,令人眼花繚亂,如入神仙洞府,一時忘了歸路。

崔湜見喬知之對這兩個侍女感興趣,便附耳低聲說道:“這是新近從江南弄來的。胖點的叫琴兒,七千緡,瘦點的叫鈴兒,六千緡。”

“啊,啊……”喬知之心不在焉地漫應著。

“她們的眉眼還可以吧?”

“無可挑剔!”對於別人的姬妾,當然應當恭維。所以喬知之說:“老兄金屋藏嬌,真令人羨煞!”

“她們怎比得上你家的窈娘!”

“我家的窈娘是醜婦。”

“醜婦?我願將這兩個美婦與你換。”

“我窈娘一萬緡,你這兩個美人一萬三千緡,你不怕吃虧嗎?”

“不怕!”

喬知之說:“算了!我還是喜歡我的窈娘,不圖你的便宜。”

崔湜道:“怎麼樣?你還沒出手便退縮了。常言說,朋友是舊的好,姬妾是新的好。你如喜歡,可以把她們接去使用,不合適再還給我……”

喬知之聽了崔湜的話,憋不住哈哈大笑,崔湜也跟著大笑。交換姬妾,或把她們當作禮品贈人,在當時不以為怪。若換個朝代,恐怕就會被人罵為衣冠禽獸,該用鞋底去抽耳光了。

崔湜道:“她們初來時,我隻讚歎頭麵姣好,後來,我覺得她們的歌舞更令我開心。”

“啊!”喬知之一聽,又露出驚愕的神情。

“我現在命她們表演給你看看如何?”

喬知之道:“你客多事忙,不便叨擾,我也賤體欠佳,不便久留,改日到府上拜訪,再欣賞她們的技藝吧!”

崔湜道:“我也不強留你。不過既然說到他們的技藝,你怎麼也得觀賞一點方走。這樣吧,我命琴兒彈段琵琶給你聽。”未等喬知之答話,他便呼喚,“琴兒,這是喬補闕大人,他想聽你彈段琵琶!”

琴兒懷抱琵琶,坐在喬知之的麵前,用吳儂軟語問道:“不知喬大人,喜歡聽什麼曲子?”

喬知之道:“隨你喜歡,彈個什麼都行!”

琴兒低眉晃腦,撥弄琵琶,也不報曲名,不過喬知之聽得出,此曲名《鳳求凰》。空山寂靜,綠浪連天,鳳凰翻飛,追逐求愛,鳴聲和諧,令人動情。

一曲終了,崔湜問道:“她的技法如何?”

喬知之道:“繪聲狀物,寫情言誌,皆達化境。”

崔湜道:“你是精通音律的。你都如此誇獎,我想一定是不錯的。讓她再奏一曲如何?”

喬知之道:“不必了。譬之滿盤佳肴,已嚐一臠,便知其味,何須全盤入肚?”

崔湜笑道:“喬兄言之有理。不過鈴兒的歌舞你還沒看過呢!”他側臉呼喚:“鈴兒,過來!這是喬大人,想欣賞你的舞蹈。”

鈴兒問:“跳什麼?”

崔湜也不問喬知之,便說:“跳《江南春》吧!”

盛情難卻。聽了琴兒的琵琶,不看鈴兒的舞蹈,豈不是有點厚此薄彼?於是喬知之又沉住氣,耐住性,重新坐穩。他想,崔湜眼下事情那麼多,應酬不過來,為什麼非要在書齋裏纏住我?已過了半個時辰了。我如不走,恐怕再過兩個時辰也脫不了身。走!

……

家中仆人一見喬知之回來,無不萬分驚訝!紛紛問道:“窈娘和七姑,怎麼不一道回來?”

喬知之一聽,腦袋都大了。他想,我一個人去赴宴,怎麼又問窈娘和七姑回不回來?他急得連連跺腳,暗暗叫苦,差點沒有暈倒在堂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一個時辰以前,有個自稱是崔府仆役的人,風狂火急地駕車來到喬知之的家門,說喬知之在宴飲中,忽然中風跌倒,不知人事,幸好有禦醫在場,當即搶救,才慢慢恢複氣脈。他仍然神智不清,喃喃自言,要與親人見一麵。禦醫說,此刻正須靜養,一動即有生命之憂,故不敢將他護送回府,特派我前來稟報。如親人想前往探望,亦可隨我車去。

這真是天外飛來的橫禍。出門時,人還是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變成這個樣子?可見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

其時窈娘正在後院,與七姑論經談禪。喬知之一離開,她就心煩肚悶,惴惴不安。她一會兒翻翻文稿,一會又誦兩段經文。抬頭看見窗前那盆蘭草,過去澆點水;聽見畫眉的鳴聲,又開籠去喂食。亂來亂去,忙這忙那。看看窗外,紅日西墜,不見人歸,等待的時刻,是最難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