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孤單的小兔子,她正往東邊跑著。可是呢,她卻頻頻回頭往西麵看。我問她:為什麼?她說:衣服是新的好看,人呢,還是舊的知心。
——題記
我曾無數次想象過與傅輝的再相遇,然而無論如何都不是現在的這一種。
大學畢業時,在我悉心經營如何給他一個深刻的離別留念卻得知他早已離去的一刻,在我恍然驚覺是他故意告訴了我錯誤時間的一刻,我已經開始千百次地想象會如何與他重遇了。
有時,會是趾高氣揚的我,身邊最好有體貼的丈夫或男伴,甚或一雙兒女,遇見了獨身一人而無奈落魄的他;也有時,是孤單的我,遇見他與他的嬌妻幼子,恍惚得自己不知身在何處。我樂於去細心揣摩每一個細節,包括我那時會穿什麼樣的衣服鞋子,以至於在挑選衣服時,我時常便會想象,若穿著這件衣服碰見他,夠不夠好看,夠不夠搭調。
還是有點咬牙切齒的吧,所以,也許我很不願意再碰見他。
今天跟老友何自芳出來吃飯。酒足飯飽,她卻意猶未盡,於是拉我來到一家酒吧,說要跟我敘敘舊。我進來的時候並未往周圍多看,安靜地坐下來,要了一杯檸檬水,默默地看著自芳喝酒。這家酒吧是懷舊風格的,燈光似有似無,自芳的臉隱在暗處,她身後半垂的窗簾被換氣機卷得輕輕晃動,一切都彷佛還在昨夜的那個舊夢中,從來未曾蘇醒過。正在疑真疑幻間,一個清亮略帶沙啞的聲音由身後響起來: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相遇相識相互琢磨
……”
黑豹的《無地自容》。
我永遠都記得他的聲音。容顏易老,世事多變,可是,我永遠記得他的聲音。我在那一刻僵住了身體,轉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我看見他一邊撫琴,一般向著麥克風低唱,如泣如訴的歌聲,在這間空曠的大屋子裏緩緩回蕩。他坐在一張折椅上,卻仍是有些疲累的樣子,麵目間頗有些風塵之色。頭發已經很長了,甚至於掩住了他那雙光華奪目的眼睛,也許這就是他想要的吧,他一向是個低調的人。
我這才開始向四周打量,原來這酒吧的一側設了一個小小舞台。可是外行如我也知道,恐怕是落魄的樂者才會到這裏來。
心底的震驚無以複加,待對麵的自芳喚了數聲我才回過神來。她一邊給自己斟酒一邊輕笑著:“不會吧,你在英國就沒聽過人在吧裏唱歌?一回來不但饞得不像話,處處都沒見識了。”她說完笑著抬頭看我,卻在目光與我相交瞬間收了笑意。我想,我那時的神色一定很可怖。
她迅速抬頭向台上看了一眼,盯著我眼睛問道:“這難道是你的……”,她把聲音放小,拿口型比出了“傅輝”兩個字。
自芳果然了解我。我自己都能感覺出麵上的神情有多麼古怪。我點點頭。
她“哈”了一聲,不由人不驚異啊。“你打算怎麼辦?過去相認?唱一出《武家坡》還是《汾河灣》?”自芳是這樣子,天塌下來也不忘記刺它兩句。我卻沒有心情跟她磨牙,猛搖頭之後留下一句“我先走了”,人就朝門外衝。
從沒想到會在a城碰到他,對沒有準備或沒有能力麵對的事情,懦弱的我通常選擇逃避。
台上的歌者正唱到“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樣迷人一樣美麗。”我低著頭,捏緊我的大衣,讓舒適的羊毛絨掩掉手心的冷汗,衝出門去。
深秋的a城還是很有些冷的。我愣愣站在哪裏,望著熱鬧繁華的道路上人來人往卻無一相識,一邊想著“怎會這般冷?”,一邊又歎著“怎會在這裏遇見他?”像做夢一樣。
冷風讓我終於清醒了些。等我意識到大衣可以穿到身上禦寒,而不必抱在懷中埋沒時,自芳已經出來了。
她卻並沒急著問我什麼,反倒先笑我:“碰到誰也免不了你的賬啊,小姐。你就是歐陽昕的前女友,買東西也要付錢的。”我一撇嘴:“回頭還你,看你那小氣樣兒。歐陽昕是誰?”
“我看你是真落伍了。回頭到我辦公室一趟,我編的雜誌半月一本,我看你得讀完近兩年的才能補上課,不至於讓人嘲笑。至少該把新上位的少女殺手認全一點啊。”
這回輪到我笑了:“自芳,你不看看白頭發都要長出來了,還殺手呢。我姐的寶貝兒子那才是少女殺手,學校裏一堆女孩子踩著前輩血淚往上遞情書,我姐都愁死了。”
年紀,絕對是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女性衡量親疏的試金石。我和自芳,就是過了這個試金石的考驗可以互相嘲笑年紀的好朋友。
我們再也沒有提到“傅輝”,一路沿著少女殺手這個話題下去了。
進了家門,我撲倒在床上,感覺身體像虛脫了一樣累。十年了——同窗四年,分別六年,還是要耗盡我全身力氣才能夠與他對抗,哪怕隻是看一眼而已。
等力氣恢複一些,我立刻撥通了自芳的電話。
“喂,我就知道你有話說,說吧。”自芳那邊音樂震天響。
“你在哪裏?”我很是狐疑。
“我在舞廳門口。剛才沒有玩盡興,打算再趕一場。”她毫不掩飾對我的控訴。
“一個人有什麼好玩?回家吧,早點睡覺。”
“你怎麼知道我一個人?我現在有帥哥相陪。”自芳顯然對我怨恨頗深。
“你騙誰啊?你這重色輕友的家夥看到帥哥還肯接我電話?快回家吧。”
半小時之後,自芳終於回到家,撥了我的座機過來。
我決定直入主題,“你說,在那麼小的酒吧裏麵唱歌,是不是很落魄的一種表現?”
“你打算上演花園贈金還是雪地送飯?我可跟你講,那些把人都貼給窮書生的小姐們沒幾個好下場的,就是最後能平平安安做個狀元夫人,也保不定後半生淹沒在三妻四妾中一起看人眼色。”
“可是,可是……”
“嗯,我也知道是勸不住的。你自己想清楚。”自芳一邊推脫責任,一邊給我施加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