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韓國式思維,中國式事實 第一章不代表祖國思考,不代表人民遊曆

這幾年來南開找我聊天的外國人,有日本的加藤嘉一,有韓國的金宰賢。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在中國待了很多年,學中文,喜歡交流,用流利的中文寫作,談的也多半是中國問題。

金宰賢先生囑我為他的新書寫序,坦率說,這個要求讓我多少有些為難,因為我對韓國的文化與曆史並不真正了解。我從來沒有“雄赳赳,氣昂昂”,踏上朝鮮半島,雖然我所在的小區有不少韓國人居住,卻也是互不相識,老死不相往來。

不過細想下來,這些年來我的生活中還是漸漸有了一些韓國元素。比如,偶爾我會去小區附近的韓式餐館吃飯。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將某家韓式餐館當作了我的食堂。或許是因為在那裏灌了不少大麥茶的緣故吧,謝天謝地,讓我痛苦多年的腸胃病從此有所好轉。除此之外,我還喜歡過一些韓國電影,包括講述兄弟相殘的《太極旗飄揚》以及父子分離的《北逃》。對於我來說,電影無疑是條捷徑,除了增進思考,也可以幫助我了解一個民族的曆史與心靈。

我曾經在課堂上為學生們播放《北逃》,就“混蛋,吃飽飯難道比祖國還重要嗎?”等台詞展開,探討現代國家的意義與內涵。今天的中國人不難從類似台詞中看到一個時代的荒謬。耐人尋味的是那些脫北者,從封閉的朝鮮進入中國,然後又被送到開放的韓國。而此一時代的中國,正由封閉走向開放,正好位於連接兩個國家或者兩個時代的中途。

越來越多的外國人在中國生活,記錄他們的觀察。這個時代的確有太多的東西可以書寫。就在昨天,我還和一位法國朋友在一個韓式餐館裏聊聖西門、果雨和傅勒。我說今天的中國很像是大革命後的法國,即十九世紀的法國:大革命剛剛結束,革命沒有取得預期的成果,甚至還帶來一些壞的東西,但是革命以後的人們已不再渴望流血,而告別革命的最好方式是建立各種各樣的網絡,使社會在層出不窮的橫向聯係中脫胎換骨。與此同時,今日中國又像是大革命之前的法國,也就是十八世紀的法國,從路易十五到路易十六,社會由封閉走向開放,政治由專製走向開明,自由看似越來越多,但生活又似乎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脫去手上鐐銬的人們更急於擺脫腳上的鐐銬。像革命之前,又像革命之後,這是一個並不清澈且暗藏激情的時代。而所有矛盾,無一憑空杜撰,它們都是真實的存在。

這位法國朋友則說今天的中國很像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東歐。如果多些朋友在場,恐怕他們還會說今天的中國像晚清,像北非,像中東……類似話語網上隨處可見,會不會還有人說像阿富汗?這些取樣比對無所謂科學,人們隻是從不同的角度觀察甚至預言中國。若真是通盤考慮今天的中國,它與曆史上任何國家的任何時代都不可能完全等同。今日中國有太多維度與變量,看不清的鏈條與因果。不管你如何比擬,如何穿越,今天的中國就隻是今天的中國,昨天和今天不一樣,明天和今天也不一樣。送往迎來,每一天都在灰飛煙滅,每一天都在革故鼎新。或畫地為牢,或攻城奪池,每一天都在醞釀變化。中國不會獨立於世界之外,中國必定會彙入世界主流的文明,但具體路徑,也不會簡單重複,甚至暗合某個具體的時間刻度。否則,你將很難理解為什麼會有九十年代以後的中國。

相較其他宏大敘事與評論,金宰賢筆下的中國形象是瑣碎而曖昧的。一方麵,中國經濟的快速增長、社會話語的豐富、社會生活的日益多元化讓越來越多的外國人感受到這個國家日新月異的變化。另一方麵,這些成長更加映襯出中國社會與現代文明的某種脫節,比如不會過馬路,不會說“對不起”。

金宰賢說他在中國說“對不起”和聽到“對不起”的比例是十比一。相信這也是不少中國人的切身感受。在這個流行《三國演義》、《水滸傳》與“成王敗寇學”的國家,話語暴力隨處可見,新話與髒話合謀,時刻踐踏漢語的尊嚴。政府從來沒有“對不起”人民,人民也互不相欠,“對不起”本是文明社會的空氣,在這裏卻是奢侈品。有意無意間,大家互相汙辱與損害,卻很少有人願意為此擔責,也因此少有力量為此問責。更別說許多自甘墮落的人,站在道德窪地上審判崇高。在那裏,消滅一切美好的事物,醜惡不僅具有了合法性,而且還可以勾肩搭背引領時代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