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請吃我一棒
第一章被狗咬一口
高手隱於市
老愚
文章界經常會變戲法般捧出幾個或男或女的天才,供寂寞的人們追逐,也乖巧地呼應著這個渴望文化的太平盛世。
即使如此,橫行於市的卻是一些賣嘴皮的,借助人脈關係,他們成名迅捷,斬獲最豐。說話總比寫文章方便,更不用說,一係列精心設計的肢體語言,及其貌似儒雅、莊嚴的扮相,極易俘獲需要“文化奶媽”的觀眾。賣弄知識成為學者,販賣心靈雞湯,可以躍升為大師。
在這個時代,寫文章的最為不堪。因為讀書變成了苦役,而觀看成為不可或缺的娛樂。
我有時想,能有人一字一句讀完自己的文章,作者應該發報酬給他才是。
寫作和思想淪落為團夥作案,全麵侵入無辜讀者的大腦。一個真正的文字工作者,若不屑於拉幫結夥,進行洗腦式推銷,便必然居於一隅,文字與人一樣寂寞。
上海出了不少閑筆作家,風花雪月,吃喝拉撒性,皆有專擅之才。
有敢言之譽的胡展奮,其記者名聲遮蔽了隨筆家的光芒。盡管他在《新民周刊》開專欄時日頗久,文章常被竊選傳播,但卻一直不為人所熟知。
知識,趣味,見解,好文章應有的皆有。讀展奮兄的文章,給予人的享受幾乎是全方位的:聲色俱全,葷素相間。行文如飛舟,舉重若輕,飄逸俊朗,文字在他手裏忽而做炮彈和匕首,忽而為白雲和清風。人情世故爛熟於心,故觀世相如探囊取物。
他的文章帶有記者職業賦予的特質:敏捷,敏銳,善於從常態中發現問題,不僅於此,其分析問題的方法令人歎服,其思維路徑讓人有匪夷所思之歎。一樁貌似尋常的事情,經他琢磨,便生出別樣的意味來。廣博的知識和獨特的人生經驗,被他信手拈來,即成佳釀。相比於那些喧囂在上的八股時評,展奮兄的文章散發出一股濃鬱的人性之味,吸引人必欲讀完而罷休——因為往往會有歐·亨利式的結尾:似在情理之外,其實就在情理之中。人性的豐沛決定了其文字柔韌的質地,灑脫的勇氣又使文字充滿正義感和力量。
可信,有力,到位。
作者繼承了魯迅自由風的雜文傳統,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醇厚,辛辣,回味無窮。作者的自我意象,異常鮮明地呈現在讀者眼前:赤子之心,憂憤其文。快人快語,中氣十足,明亮得足以灼傷壞人的眼睛。
展奮兄的文字早就會心,托詩人胡赳赳的福,與其在滬上結識,一見如故。去歲中秋節前再聚,一喝便醉。在飯店大院的石凳上呼呼睡去,他執蒲扇在我周邊巡視,防止蚊蟲竄訪。待我睡實,始運回賓館,獨自將醉鬼搬進屋裏,擺正,開窗。半夜酒醒,枕邊有毛巾待命,床邊有臉盆伺候。
那次分別,車過蚌埠,收到他鼓勵的詩句,現妄改後兩句奉還:淮河湯湯,鍾鼓鏘鏘。兄之文章,不可限量。
2012年3月25日北京春夜
被狗咬一口
“被狗咬一口”,通常是一句隱喻,但在這裏卻是惡狠狠地一口。
那晚,去雕塑家嚴友人處作客,被狗咬了一口。那晚,見其所豢的“鬆獅犬”殊為可愛,藏獒的一種,棕色,高大,頭大如獅,威武中透出濃濃的憨厚,肉裏眼,黑舌頭,說起這隻鬆獅犬,還真是“名犬”,原為陳逸飛所豢,大概有俄羅斯文學情結,陳逸飛生前叫它“阿曆克塞”,他的同學嚴友人接手後仍叫它“阿曆克塞”。
“阿曆克塞”是憂鬱的,而且多少借著前主人的光,“名人名犬”,陳逸飛生前的朋友見了它總要撫慰它很久,我去嚴家每每牽它溜達散心,那天也“過於自信”,擲它一塊小排骨,看它津津有味地吃掉,剛想和它說話,不料它暴起,閃電一口,正中食指,急忙一扯,痛徹肺腑,已然一個大口子矣。
主人大駭,急送醫院注射狂犬疫苗。
俗話所謂“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論病,若說百分之百的死亡率,恐怕隻有狂犬病,潛伏期七天至十九年,天天揣著一顆“不定時炸彈”,誰輸得起呢。
進門就是兩針“試驗”,接著一針“破傷風”、一針“狂犬疫苗”,但最令人魂飛魄散的兩針“血清”,才是酷刑:傷口已大得像小嘴,深且闊,那兩針“血清”居然不上麻藥,直接戳進血肉模糊的傷口,對著肌腱和神經束“掏掏伊”,再注射下去,第一針就打得我一佛出世,幾近虛脫,第二針似乎沒有找準位置,感覺戳進了骨膜和關節,又退出來,再“掏掏伊”,左搗右杵,痛得我差點小便失禁,急忙聯想被淩遲的袁崇煥,碎剮的感覺庶幾如此了。於是試著硬憋著不哼,嘴唇生生地咬破,醫生說,這是何必呢,急診又不培養江姐,最疼的針,不上麻藥,你就叫吧,沒人說你“縮貨”的……
傷口打完“血清”,還不能走開,廿分鍾沒有過敏後,還得打兩針“血清”——這回人道些,不戳傷口,戳大腿。這兩針說是沒有前兩針疼,卻別有一番滋味,那就是“酸梅湯”,間隔廿分鍾“酸梅”一針,酸徹骨髓,酸得你剛才沒有痛極而泣而此刻卻忍無可忍地酸極而號。
前後八針,醫生說,遠遠沒完,明天必須再注射兩針“酸梅湯”,這以後,還有四針疫苗……期間不得碰海鮮、酒以及所有辛辣刺激性類食物,禁得比酒後駕車還嚴。
被狗咬一口,與被蛇咬一口的感覺不一樣。
被蛇咬一口並不“百分之百致死”,但感覺卻是極度恐懼,以致向有“被蛇咬一口,三年怕草繩”的諺語。被狗咬一口呢,大都擺出沒事狀,更多的似是一種不甘,大有“你什麼東西,也敢犯我”的意思,究其實大概和我們自古對它的道德評估有關:偷雞摸狗、傫如喪狗、狐群狗黨、雞鳴狗盜、狗仗人勢、狼心狗肺……狗諺過百,幾乎沒有一句誇的,於是“你是何物,也敢犯我”至少在潛意識裏害了我,被咬一周後,朋友宴請,正無下箸處,來了一盆燉蛋,上綴幹貝絲,就報複性地反彈:就你還犯我?隻啜蛋,還不行?
不料,當晚渾身奇癢,上下皮膚悉如蟾蜍,且高燒,急去華山醫院掛液,翌日消退,以為沒事,詎料第二天淩晨又發作,勢頭更甚日前,眼腫如線,雙唇堪比“範老師”,隻得掙紮起床,再取“華山”,全家被攪得雞飛狗跳,自茲夜夜發燒而且痛癢欲狂,醫生卻說,典型的“血清過敏”,前後恐怕要折騰半個月,誰讓你輕易認識一條狗的!
是啊,誰叫你輕易認識一條狗。狗性忠誠熱烈,狗性也勢利乖張。寵狗的再怎麼提升狗的情商,人性和狗性之間畢竟有太多不確定因素,倘不懂狗,最好對它敬而遠之,因為它有著巨大的死亡背景,被它咬了,真不是小事,好比春秋之鄭,楚不犯鄭,每每因為鄭後麵的強晉也。
如果我們回到隱喻,被小人咬一口的感覺也大抵如此,有一珍稀品種叫“真小人”的最具迷惑性,他們比常人看似戇直粗豪,也親和易處,有時候還帶點“土氣”,每每以“敢言”自詡,但卻同狂犬一樣具有巨大的“死亡背景”,其特征是隨時拋棄道德底線,“乘人不備”,毀你終生地咬幾口,事後又恢複憨厚狀,中國古訓常把小人貶為“狗”,現在看來是有道理的,它們不像貓那樣擺譜,但賞你一口,就夠你忙了。
相傳李鴻章訪法期間,法勳戚贈名犬一隻,數日後問李鴻章是否喜歡,李緩緩而答:其味與中國犬無異,殊為可口。勳戚聞之瞠目結舌。
我們並不能得出李公虐待動物的結論,因為國事訪問期間,攜之有被咬之虞,卻之呢又外交大忌,淮人好狗,李公不免。烹而食之,兩清自便。世界畢竟是人本的,不是狗本的啊。
李鴻章才是真正懂狗的。
第二章被快樂的王昭君
在昭君的故鄉徘徊。心情陰晴不定。
昭君故裏位於湖北宜昌市興山縣城東北三公裏處,名昭君村,又名寶坪村,南襟香溪,北枕群峰,崖壑含翠,秀色如畫。但無論在哪,所有與昭君有關的文字似乎總脫離不了這樣的語境:“國事為重、含笑犧牲”、“愉快地繼續作出貢獻”、“睦邦親善的佳話”——一語蔽之,她非常快樂。
但她真很快樂嗎?自2006年去了一趟蒙古,我就知道我們的一些敘述,每行文至此就十分虛偽。
因為說她很快樂,首先她的胃就不答應。
首次會心千古的反胃來自國際列車的餐車,當蒙古廚子手裏的“清炒蝦仁”和“香菇菜心”都腥膻得如同羊油爆炒時,我就吊著惡心想,當年的昭君一定和我一樣惡心!
其次是沙暴的滋味。天快亮時,我們是被沙塵嗆醒的,那氣窗隻是隙開了一條縫,滾滾的沙柱就逼搶而入,列車內刹那間就霧失樓台,沙迷津渡,無數懸浮的塵埃吸入肺部,如同被石灰包擊中一樣令人窒息,想當年,昭君常年被這樣的沙暴窒息著,會很“快樂”嗎?
我們一直被告知:昭君“主動”出塞和親,是她“深明大義的表現”,因此,她出境時據說是這樣的場景:“滿臉含笑,風姿綽約的王昭君著胡裝,騎駿馬,愉快地奔向通往匈奴的和親之路”。(《昭君自有千秋在》,見《社會科學戰線》1978年第一期)。
如此“愉快”地強斷當年昭君“很愉快”,我以為是很沒心肝、很沒人性的,她本楚人,楚人好調味,擅長煨、蒸、燒、炒,入宮後雖然被冷落,想那飲食環境應當還是五味俱全的,但因為不滿於被邊緣(入宮數歲,不得見禦),“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漢書》、《後漢書》都寫得很明白,昭君是賭著氣,要求和親的,這種情況頗類兩千年後的“上山下鄉”,很多女知青都是高壓之下,懷著僥幸和對未來莫名的憧憬而“出走”的,但匈奴吃什麼?穿什麼?習俗如何?“豐容靚飾,久居深宮”的少女王嬙根本就不曾想過。離京後,吃慣稻米的她開始吃麵食,大概一路吃到河東(山西),沿途官員迎送,勉強還能對付,然而一出雁北,隨行的匈奴哪裏還能拿得出中土飲食來?於是最後的浪漫也沒有了,她必須直麵一團腥膻,而且天天如此。說她為了自己的使命和朝廷的威儀而隱忍不發,應該可信,但說她“膻並快樂著”而且“滿麵含笑”,心花怒放,未免太偽了。
路途的艱辛本可想象。她要跨越的大漠,橫亙在我國內蒙古和蒙古國之間,南北縱深約五百華裏,東西寬近千華裏。自古以來,山西、河北的商人去蒙古做生意,先一路跋涉到內蒙包頭市附近的“賽汗塔拉”住下,備足糧、水、草料,等到天氣晴好,再鼓勇北上。順利時需一個月,才能穿越這片大漠。如遇到連續肆虐的沙漠風暴,就可能被大漠吞噬。
千嬌百媚的王昭君即令沒有被沙暴吞沒,滿頭滿臉的細沙也將使她非常沮喪,洗澡是不可能的,洗臉也勉強,珍貴的水首先用於飲用。
更令她痛苦的是,雙方在文化上衝撞太大,老單於死後,小單於要娶母為妻,這在昭君是萬難接受的,於是“上書求歸,成帝飭令從胡俗,遂複位後單於閼氏”。可見王昭君在老單於死後,曾經要求回國,但因為“大義”的需要而被令“從胡俗”,嫁給“兒子”,隻活了三十三歲,她的詩歌最能說明她的心情:“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路悠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千年以下,我們即令不去譴責漢庭的冷血,要說心情,我輩隻有到實地體察,才能感受一個孤懸塞外的少女的淒涼、無助和絕望,近人曹禺有劇作《王昭君》,描寫她出塞和親,內心不但沒有任何痛苦,而且興高采烈,壯誌遏雲,好像肩負“誓讓塞北變江南”的重任似的,那麼悠閑地欣賞“草原之夜”,那麼輕而易舉地“弓馬嫻熟”,那麼津津有味地品嚐加了鹽粒的漠南奶茶,那樣的昭君,不但現在看來實在是太“政委”,而且也把曹禺給徹底毀了。
和親無奈但又必要;但即令促進了“民族和睦”也請不要造假,你不能賣掉了一個人還死死摁住她“快樂”,曆史沒有這樣的玩法。
第三章兒童不宜
社會對“兒童不宜”比較關注,卻容易忽略事情的另一麵,即對孩子們的言行作過多的成人化解釋而不自知。
最難忘的,就是我們蒙自路鄰家男孩的故事。
那孩子極具繪畫天分,從小喜歡塗抹,十一歲已經進了市少年宮的繪畫組,但有個嚴父,住在五樓的我們常常可以聽到來自三樓的嗬斥聲。
一天其父忽招我,說孩子出事了,進門一看,老師坐著,鐵青著臉,父親也坐著,鐵青著臉,惟孩子站著,臉嚇得煞白。
事由是孩子居然畫了幾張電影票,大饗同學。可惜功夫還不到家,豁邊了。
這還了得?!班主任嚴肅地說:小時偷針,大時偷金!這是品行大事!現在已經如此,長大以後偽造票據、偽造簽證,甚至……他說他不敢想象下去。
其父素嚴,被老師一提示,便開始無窮無盡的訓誡,我知道我已勸不進,隻好由他去,結果家裏訓、學校訓,孩子蔫了很久,後來,幹脆市少年宮也不去了,繪畫天分喪失殆盡,前不久遇到他,儼然一個廢人。
這就是“成人化”兒童言行的惡果。它給兒童的心理傷害可能是一輩子的。
“畫票充饑”,固然不能提倡,但立馬把它上升到成人世界的“胡作非為”,其實正是成人的“胡作非為”!
都知道孩子心智發育不全,而且正因為其“不全”,所以限製他們接觸淫穢性、粗暴性、殘暴性的東西,然而,現在常見的現象是,明知道他們心智發育不全,卻每每對他們的言行作成人化解釋,環視周圍,比比皆是,最敏感的是“撒謊”和“早戀”。
孩子為什麼不肯說真話呢?最初的動因總是“害怕”,趨利避害是所有動物的本性,越有高壓,越撒謊,高壓久了,撒謊多了,反而變成了習性,習性已成就難改矣,但最初的罪魁卻是我們的高壓。
記得我們孩子一年級時,學校規定每天必須帶手帕,那天恰恰忘了,值日的要出示,他急中生智,很瀟灑地把褲子袋袋布(花格)拉一點點出來示意,居然混了過去,他的“死黨”很佩服他的急智,一天不經意地轉述我們,我一聽,不得了!
這不是弄虛作假嘛!欲待風雨大作,老教師出身的嶽母輕輕地說了一句,不要做成人化聯想,孩子的世界,沒有“作案”的故意和設計,他就是本能:趨利避害。好好引導他,不鼓勵他這樣,就是了。
嶽母是對的,我們沒有風雨大作,孩子現在讀大三了,至少目前為止,從無“弄虛作假”之惡習。
再說早戀,其實每個人十三四歲時,都對異性有異感,結果大都“未遂”,你看看自己周圍有多少是和童年玩伴結婚的?
我當年采訪“ED”門診時,一個外地病人自述:十二歲那年,出於好奇,趴在門縫裏偷看媽媽“汰屁股”,不得了了,媽媽捂臉痛哭,爸爸咆哮如雷,把他吊起來抽,罵他“流氓”、“淫棍”,結果當然是終生當不成“淫棍”。
對性的好奇,每個男童都是從母親開始,你發現了,淡處理就是,有必要往“性犯罪”上靠嗎?
對孩子的成人化批評,古人也不能免俗,最著名的就是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麵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
詩人老且貧矣,值得同情,但肝火太旺,幾個孩子,拿了稻草,就被定讞“盜賊”,無乃太過。
小時候,總聽得大人們說,這孩子如何如何,將來一定會怎麼怎麼地,比如,喜歡逃學的,將來一定吃官司;喜歡鬥蟋蟀的,則將來一定是紈絝;喜歡揩油的,將來一定勞教等等。其實大都失算,我就喜歡蟋蟀,似乎至今尚無牢獄之災。西哲說,每個人心底其實都有好為人師的潛質,都想伺機“教育”他人。這原也不壞,但是如果常常喜歡在孩子麵前當算命先生,就免不了要被觸黴頭。
最典型的就是“小時了了”的故事。
孔融十歲的時候,隨父親到洛陽拜訪司隸校尉李元禮,大家都誇獎孔融聰明,獨太中大夫陳韙不以為然,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孔融聽後說:“我猜想您小的時候一定很聰明吧。”陳韙聽後非常窘迫。
和陳韙一樣,很多大人都喜歡在孩子麵前充預言家,不知不覺地根據成人世界的法則,判定孩子現在如何如何,將來如何如何,其實你也是孩子過來的,老師家長當年對你的“宣判”,又有多少是中的呢?
第四章血色前科
網絡多事。剛剛圍觀了“春節打拐”,騰訊網發起的“保護黑熊”又呼聲四起。這次輿情抗議的是“活熊取膽”。
說起“活熊取膽”,不是惡心你,全國最早報道且影響最大的又是本老漢的《熊場見聞》(見《現代家庭》1997年第11期)。
十四年來,它無數次地被各種文本嫁接、引用、改寫,以至於2009年11月29日的“中國保護動物記者沙龍”大會上,亞洲動物基金會創始人、世界著名保護黑熊活動家謝羅便臣在新華社記者唐師曾陪同下,見到本老漢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就是胡展奮?總算見到你了!
但本屆圍觀,我卻不好意思去騰訊“領賞”,因為頂著冠冕的我事實上卻有著不可告人的“虐猴”前科。心有戚戚焉。
1972年11月,百般無聊的我去雲南臨滄專區耿馬縣的孟定農場玩耍,接待我的是弄堂“皮大王”阿四。
這阿四,弄堂內拜大王,到得農場卻混得不怎麼樣,因為桀驁不馴被貶往山坡看守苞穀地,苞穀者玉米也,雲南多猴,嫩嫩的苞穀是猴子的最愛,他的任務就是發現猴子掰苞穀就打鑼,趕走猴子。
農場離苞穀坡約十四裏地,他一人,帶一條淘汰軍犬“癩疤”住坡腰的吊腳竹寮裏,唯一的防身武器就是一把“卡瓦刀”,我去了就陪他。白天,竹寮裏兩人對掰西瓜;晚上則涼風習習,數著星星談女人。
一日上午十時許,苞穀地一陣亂響,猴群來了,黑黑壓壓的一群,大的小的,雌的雄的唧唧咋咋地響成一片,我們聞訊立即拿起大鑼就亂敲,“癩疤”倏的一聲就竄進了密密匝匝的苞穀地,狗吠聲,猴叫聲攪成一團,頃刻,猴群四散。惟一金毛母猴帶一小猴落單,避犬不及而逃到芒果樹上,那樹高約四十米,麵盆般粗細,“癩疤”自然上不去,猴也下不來,犬猴對峙,隻聽得“癩疤”狂吠。阿四見狀,留下“卡瓦刀”,囑我別走,便一道煙地去農場報信。我打量著母猴,兩眼都急紅了,炯炯地瞪著我,似乎也欺生,齜著牙三番兩次地往下衝,但每次都被白牙厲厲的“癩疤”咬回去。
母猴絕望了,哀哀地看著我,眼裏似乎閃爍著淚花。我卻拿不定主意,幾次拽著“癩疤”的項圈想走而不果。未幾,阿四帶領人馬到達,母猴見狀,預感大事不妙,馱著小猴直往樹頂躥,好個阿四,掣過獵槍瞄個準著,“叭”就是一槍。
母猴應聲掉地,滿地血汙地掙幾下不動了,小猴通靈,坐樹上,看著母親“咯哩哩、咯哩哩”地哀號。我頓時痛恨我剛才的猶豫不決,便求他們:放它一馬吧,它媽媽已經死了!孰料人群中立刻爆發粗野的怪笑,至少有幾隻手伸上來敲我暴栗——“小赤佬,娘娘腔!赤那!”
母猴轉眼就被抬走“紅燒”去了,現場隻剩阿四和我,我又求阿四,阿四黑下臉來,隊長要小猴白相!放它走,我還想回上海探親嗎?!
天快黑了,尋母心切的小猴大概看花了眼,以為黃茸茸趴著不動的“癩疤”是母猴,居然一個激靈躥下樹來,被“癩疤”撲個正著。
小猴被隊長老張收養了,用8號鉛絲箍住脖子,囚在竹籠裏,隔壁就是它母親做成的盛饌,“川味猴肉”、玉米酒,老張是四川人,自然是四川燒法,固體醬油、砂仁、花椒加辣椒,味道雖然極香,我卻不敢下箸,潛意識裏認為那就是吃人。
但是大家不會放過我,老張下令:是男人就吃!不吃就扒光褲子赤著雞巴趕到女生宿舍示眾!
於是我壯著膽嚐了一塊,不巧,是塊猴腦,豬油一樣滿口滑膩膩,一個吊惡心,吐了一地……
翌日晚上,我和阿四仍然住竹寮,半夜後忽然覺得渾身汗毛異樣豎起,起身一看,魂飛魄散——竹寮四周不知何時無聲地圍上了一圈綠熒熒的鬼魅眼睛……阿四大叫一聲,抓過獵槍朝天就是一槍——“嘭!”驚天動地,綠眼瞬間消失,逃竄的背影像人形,我們嚇得不敢再睡,坐擁刀槍到天明。
猴群一般晚上停止活動。我們不知那是什麼東西。阿四反正再也不肯看守苞穀地了,那地竟然荒了,竹寮後來也倒了。更蹊蹺的是,收養小猴的老張忽一日暴死,在橡膠林和女青年嘿咻時突然倒下。繼而接手的副隊長,也突然死亡,割膠時被毒蛇一口送命。
那小猴身上附著什麼呢?我趕緊逃回上海。
從此,我就是個動物保護主義者,有前科哦,求它們千萬別來找我!
第五章附身
《血色前科》刊出後,接到多方電話,關注小猴的命運。
事實上其母被烹後,連隊確實發生了一係列的怪事,我們說過,連長老張收養小猴沒幾天,就猝死膠林,這個四川人一貫利用職權奸淫女知青,一旦猝死,大家暗中稱快,但副連長是怎麼回事呢?他接手後也猝死,被一種毒蛇俗稱“烙鐵頭”的,一口咬死。他可沒幹啥壞事。
滇西人迷信,疑心小猴身上“附”了什麼:母猴帶走了張連長,張連長又帶走了副連長,據說誰的業力強,就附誰。張連長是最強的,大家就叫小猴“老張”。“老張”是隻雄猴,現在沒主了,就跟了阿四。按理,阿四和“老張”有“殺母之仇”,可他帶“老張”就沒事,當地說法,就是“附”了小猴的張連長“高度認可”阿四。說來也怪,不幾天,“老張”還真越來越像老張了,老張好酒,小猴也學會了喝酒,而且連隊開大會,那猴子眼睛一眨就躥上了主席台,坐在老張生前的位置上,像老張一樣地敲敲麥克風。怎麼攆它也不走。
再次是“癩疤”的變化。張連長生前好虐待,“癩疤”身上的瘡疤都是張連長不斷用煙蒂猛燙的結果,可現如今“癩疤”一見“老張”就像見到張連長一樣搖尾獻媚,反倒成了“老張”的跟屁蟲。最後是作風問題。猴性淫,我們知道,但這麼小的孽畜,就襠中央整天直著,也就TMD太張連長了,而且像張連長一樣,有事沒事地就往女生宿舍騷擾。比較嚴重的一次是醫務室婦科大檢查,“老張”居然躡了進去,“癩疤”跟進,於是滿屋的女知青立馬扯衣掣鞋地雞飛狗跳,大家哇哇亂叫地逃進了連部,酒精爐子打翻,燒著了布簾子,差點釀成一場大火。
沒幾天,衝擊女浴室的那一回更經典,活像豬八戒闖進了盤絲洞。大概嗅到了某種激素(比如黃體酮、孕激素),這下流胚亢奮異常,一會兒竄進淋浴房打旋風腿,屋內馬上傳出殺豬似的驚天動地的救命聲,踩踏混亂之下紛紛摔倒,啪嗒、啪嗒響成一片;一會兒竄進更衣室擠眉弄眼,吱吱叫著抓起內衣和鞋襪狂嗅狂啃,更衣室的椅子又啪啦啪啦倒成一片,這下不僅僅是叫救命了,而是大群人遮著褻衣甚至捂著私處逃出來。
幹部急得隻能在外麵跺腳,女性禁區,男士止步,最初隻能聽任妖猴胡鬧,後來快出人命了,才撒網緝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