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
一
很久以前,我便習慣寫手記,並把它取名為《犯罪搜查錄》,裏麵詳細記錄了多年來發生在生活中的大大小小的推理案件。接下來要介紹的“硫酸殺人事件”,雖然是一起相當獨特且有趣的案子,但不知為何卻沒被記錄在我的“搜查錄”中。可能是負責的案子太多,以至於忘了這個奇特的小案子吧!
然而,因為一個小機緣,最近我又想起這件事來,於是仔細回想“硫酸殺人事件”的前因後果。這個“機緣”確實有些不可思議,不過關於這件事我稍後再敘。總之,令我回想起這起事的是我在信州S溫泉認識的紳士豬股。確切地說,是他的一本英文推理小說讓我想起來的。那本藍黑色布質封麵的推理小說,因反複翻閱而髒汙無比,今天回想起來,著實隱含著多種意義。
我在昭和某年初秋撰寫本文。同年夏天,也就是一個月前,我獨自前往信濃山間的S溫泉避暑。S溫泉位於一個極偏遠的地區,在信越線的Y站下車後,搭乘私營電車到終點站,再搭一程公共汽車,搖搖晃晃兩個小時後才能最終抵達。S溫泉旅館的設備既不完善,提供的料理也不美味,可說是完全沒有休養的氣氛。不過,遠離塵囂的深山幽穀倒是美景不斷,簡直無可挑剔。從旅館出發,前進三町左右有一條蔚為壯觀的瀑布;旅館後方的山上時有山豬出沒,偶爾也會偷溜到後院徘徊。
我住的翠巒莊是S溫泉附近唯一一家像樣的旅館,店名氣派,格局十分寬廣,但整體而言十分老舊,屬於山宅式的古老建築。再加上館內的女服務員極不懂打扮,連臉上的胭脂也不會塗,店家提供的浴衣還上過漿,硬邦邦的,完全與現代化都市風情脫節。旅館位於深山中,時值盛夏,約有八成房客滯留在此,其中有半數是來自東京、名古屋等大都會的客人。與我在此相識的豬股也是其中之一,他是東京的股票證券商。
而我,本職雖為警官,不知為何卻是個狂熱的推理迷。我的情況應該是:一名推理小說的忠實讀者對於現實的犯罪案件產生興趣,進而從地方刑警轉入警視廳搜查課,最後為推理事業貢獻了大半生,可說是經曆不同於一般人。像我這樣的警察,一旦來到溫泉區,與其說是留意遊客中是否有可疑人物,不如說是物色能與我進行推理小說論戰的同好。
當今,推理小說在日本也算是一股潮流,不過一般人平時喜歡在娛樂雜誌上閱讀推理小說,隨身攜帶本格推理小說的讀者卻少之又少,這樣的情況總令我失望。這次不同,投宿翠巒莊期間,我喜獲了盼望多年的聊天對象。
此人早已過了青年的歲數,自稱長我五歲,是個四十四歲的中年人。雖為中年,行李箱中裝的盡是推理小說,而且英文版多於日文版,是個十分罕見的推理迷。無須多言,這位中年紳士正是豬股。與豬股的相識,應歸結於某次我不經意瞥見他坐在旅館二樓走廊的藤椅上閱讀一本推理小說。我也不是主動接近,隻是不知不覺間,我們倆的交情已經進展到各自相互表明身份的程度。
不知為何,豬股的風貌特別吸引我,年紀雖不大,但頭頂已童山濯濯,像顆漂亮的水煮蛋;他有一雙極淡卻十分高雅的眉毛,眉毛長得很雜亂,戴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是黃色的,鏡片底下是一雙深邃的大眼睛;他的鼻子如希臘人般高挺,從鬢角至下巴的絡腮胡修剪得很整齊,給人一種不像日本人的英俊印象。就算穿上略嫌小的浴衣,隻要領口收攏妥當,腰帶係好,說他像一位行為嚴謹的大學教授也不為過,絲毫沒有證券商的市儈氣息。
後來得知,這位紳士剛遭受喪妻的打擊,想必深愛著妻子吧,這股深沉的悲痛清晰地刻畫在他的眉宇之間。無意間,我發現他多半整天待在房間裏閱讀推理小說。但縱使是喜愛的小說,好像也無法使他忘卻悲傷。我常看到他把讀到一半的小說拋在榻榻米上,拄著臉頰,一臉空虛地望著走廊外的青翠山巒,表情充滿了悲傷。
在住進翠巒莊第三天的午後,我穿著浴衣及有旅店標誌的木屐,從旅館後門走到名為翠巒園的雜樹林裏溜達,當做是飯後散步。無意間,我看到穿著同款浴衣的豬股正靠在對麵的大樹幹上,他的注意力好像被手上的一本書牢牢吸引了。大概是推理小說吧,不知今天讀的是哪一本?於是我好奇地走向他。
聽到我的招呼聲,豬股猛然抬頭,微笑著回應我,他把小說翻了過來,露出書背上的燙金字,上頭用三段式的歌德字體印刷著:
TRENT’S LAST CASE E.C.BENTLEY.①
“想必您一定讀過這本吧,這已是我第五遍讀它了。您看,這書被我翻得這麼爛,是因為它實在是一本相當出色的推理小說。我認為這恐怕是世上最傑出的推理小說之一。”
豬股折下讀到一半的書頁作記號,將書在手上把玩著,熱情洋溢地說道。
“班特萊嗎?我很早以前讀過,不過故事細節幾乎忘光了。隻記得某本雜誌上曾刊載了一篇評論,把這本書與克勞夫茲的《桶子》②並列為英國當代最優秀的推理小說。”
後來,我們又各自抒發了對國內外推理小說的感想,豬股聽說了我的職業以後突然說出下麵這段話:
“長期以來,您也遇到過不少怪案吧?就算是在下我,看到報上轟動一時的大案子也會一一剪裁下來,集成一冊剪報,然後再針對案情進行一些門外漢式的推理;但除了這些大案子,即使是不曾公開的小案件,應該也有不少有趣的。您經手過的案子中,有沒有我沒聽說過的特殊案例呢?當然,新案恐怕不能公開吧,不過,就算是過了時效的舊案也沒關係……”
這是經常出現在我和剛結識的推理迷間的對話。
“這個嘛……我參與過比較有趣的案子多半會記錄下來。不過,這些事件通常在報上都詳細說明過了,對您來說恐怕一點兒也不特別吧……”
我邊說邊望著豬股在手上把玩的班特萊推理小說。不知為何,那一刻穿破我腦中層層迷霧,猶如十五的皓月般浮上台麵的,便是前文提到的“硫酸殺人事件”。
“實際犯罪案件很少靠純粹的推理就能破案的,可說幾乎沒有。因此,對推理迷來說,真正的犯罪並不有趣。比起推理,偶然性與實地探訪才是破案更重要的因素。克勞夫茲的推理小說又被稱為‘下行腳推理小說’,比起用腦,偵探應該更重視雙腳,依靠四處探訪才能破案,因此與現況較為接近,不過也並非沒有例外。我現在想起來了,有一樁十年前的怪案——硫酸殺人事件,這個案子發生在大城市的邊緣,我記得東京、大阪的報紙幾乎都未曾提及。然而,案件雖小卻格外有趣。由於實在太久遠了,一不小心便忘了它,但因您方才的一番話勾起了我的回憶。如果您不嫌麻煩,我願意依循記憶告訴您這個故事。”
“嗯,請不要有顧慮,如果可以,盡量越詳細越好。光是聽到‘硫酸殺人’這幾個字,我就覺得十分有趣!”
豬股的眼神像個孩子,因期待而閃閃發亮,興奮得仿佛就要撲上來了。
“如果可以,希望能好好地聊一聊,老是站著也不是辦法……話說回來,客房裏的話,周圍又太吵了。從這裏往瀑布方向走,應該有個地方很適合聊這個話題,不知您意下如何……”
聽到豬股如此一說,我的情緒也逐漸高亢了起來。我有個怪癖,在撰寫《犯罪搜查錄》時,總是要求聽眾仔細地把事發經過也詳細聽一遍。我在講述的同時,原本模糊不清的記憶能隨之逐步鮮明起來,至於前後經過也能銜接得很好,這對執筆有相當大的幫助。另外,我對於座談十分有自信,將充滿推理小說風味的犯罪案件盡可能按照有趣的順序為聽眾詳細說明是我的拿手好戲之一。想到今天似乎能盡興談論,我忍不住像個小孩般興奮起來,便爽快答應了他的邀約。
爬上了被雜草掩住大半的彎曲小道後,走在前頭的豬股已經站在那裏等著我了,說:“就是這裏!”原來如此,虧他還能找到如此切合情境的地點,這裏一邊是長滿茂密大樹的急陡斜坡,另一邊是深邃的山穀。從高處往下俯瞰,腳下就是深不見底的斷崖,穀底潛伏著一潭異樣靜謐的漆黑深淵。稍微偏離窄道之處,有一顆巨大的岩石如挑簷般往斷崖處延伸,可從上方俯瞰深淵,岩石表麵十分平坦,麵積約有一張榻榻米大小。“這裏豈不是聽故事的絕佳場所嗎?稍一不慎失足,轉瞬間便會讓人送命,恰好切合了推理小說緊張刺激的特點,不是嗎?在讓人屁股發毛的地方坐著,談論恐怖的殺人案,多麼相得益彰啊!”
豬股得意地說道,突然一腳踏上岩石,在可俯瞰深穀的位置一屁股坐下。
“這地方真可怕。如果你是壞人,這地方我恐怕連坐也不敢坐。”
我笑著在他身旁坐下。
天空微陰,此刻的天氣雖令人微微發汗,但山頂卻非常涼爽。山穀對麵的山脈也因為天色陰沉而黯淡無比。放眼望去,除了我們兩人之外別無其他生物的氣息,就連平時嘈雜的鳥鳴,如今也不聞其聲,隻聽見遠方河川上遊的瀑布飛流而下的轟鳴聲,伴隨著大地的震動響徹這一片土地。
正如豬股所說,此情此景的確最適合講我的推理故事。於是,我的興致也隨之高昂,開始講述“硫酸殺人事件”。
二
這起事件發生在距今大約十年前,大正某年的秋天,地點在名古屋市市郊的一處G新興住宅區。現在的G町與市區別無二致,是個住宅與商家鱗次櫛比的熱鬧市鎮。不過,十年前卻是個空地比建築物多得多的荒涼小鎮。這兒一到晚上便籠罩在黑暗中,膽小一點兒的人外出時還會打著燈籠。
事件發生在某夜,管區的一名巡查在人煙稀少的街道上巡邏時,突然注意到一棟廢棄的空屋裏透出褚紅色的幽光——那是一棟建於空地正中央的、幾乎要倒塌的空屋,將近一整年時間,窗戶一直蓋著遮雨板,難以相信短期內居然有人入住。此外,在幽光之間,似乎有一個晃動著的暗影。既然見得到光,那就表示原本緊閉的門被打開了。到底是誰打開的?又為了什麼目的進入這棟空屋?巡查認為事態可疑。
他躡手躡腳地走近空屋,從半敞的木板門悄悄窺視屋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在塵埃遍地的地板上,倒放著一個水果箱,上麵似乎插著四根粗大的西式蠟燭。
在蠟燭前方,豎立著一具像腳手架一樣的東西,有個人影坐在腳手架前,麵對著某個物體,那個人的頭不斷轉動著。仔細一看,剛才以為是腳手架的東西原來是寫生用的畫架,一名長發的年輕男子正快速地揮動畫筆作畫。
擅闖空屋,借著燭光作畫?就算是藝術青年的怪癖,不過這也太過分了。三更半夜,借著燭光究竟在畫什麼?巡查很好奇,於是仔細觀察起水果箱前的東西來。
那東西——藝術青年作畫的東西——並非直立著,而是平躺在滿是塵埃的地板上。因此,巡查一時之間無法辨識那東西的真實麵貌,好奇心驅使之下他挺直了背往前湊了湊,想把水果箱前麵的不明物體看清楚。這一看不打緊,他發現那東西雖穿著衣服,模樣卻不像人,反倒像是一個無以名狀的怪物。
巡查以“炸裂的石榴”來形容,當我親眼目睹時,我的感想也與那位巡查一樣,現場的物體就像爛熟後不慎落地的番石榴,果肉四溢。當時,地麵上隻見一顆裹著黑色和服的破裂大石榴。當然,相信您懂我的意思,實際上那是一顆被嚴重毀損、沾染血汙的人頭。
巡查一開始還以為是個化了特殊彩妝的男模特兒。因為,正在作畫的青年狀態實在過於悠然,神色甚至是欣喜愉悅的。此外,美術係的學生難保不會做出這類不尋常的行為。這名巡查深深了解這一點。
就算是模特兒好了,巡查認為他們突然闖入空屋中的行為也已犯法,便抓住青年盤問一番。沒想到,這名長發藝術青年竟然毫不驚慌,反倒還責怪巡查礙事,破壞了他高昂的作畫興致。
巡查不理會青年的抗議,先檢查一番水果箱前方的怪物。很快便發現,這怪物是一具人體,像熟透的番石榴砸落地麵的狀態也絕非通過化妝術裝扮而成,因為這具人體既沒呼吸也沒脈搏,死者被一種慘無人道的手法殺害了。
巡查心想,這可不得了啦!遇上平日裏渴望的大事件,他的情緒霎時亢奮起來,在這種情緒的驅使下,巡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青年拖到附近的派出所,在管區警員的請求下,打電話向本署通報。當時,接到他興奮莫名的電話的人,自然就是在下我了。想必您已經發現了,當時我人在故鄉名古屋,還是個隸屬於M署的警界新人。
我接到電話時,已經過了晚上九點。除了值夜班的警員,其他人都下班了,因此我花了不少時間。向檢察廳及警部報告後,最後是署長親自出馬驗證,我也借此時機得以與資深前輩一同抵達現場,了解情況。
根據警醫的勘察結果,顯示被害者應該是一名三十四五歲的健康男子,體形中等,身上並無明顯特征,當時所穿的並非襯衫而是綢質長襯衣,外罩是用結城這種絹布織製而成的暗色花紋袷衣,腰間纏著一條綢製兵兒帶。但不管是袷衣還是長襯衣或腰帶都皺巴巴的,由此可知這個人的生活條件絕對稱不上優渥。
被害者的雙手雙腳均被粗繩綁住,死前似乎激烈掙紮過,胸口或手臂等處均留下大量抓痕,想必上演過一場格鬥吧!之所以沒被人發現,正如前麵說的,這棟空屋位於一大片空地的正中間,屬於獨門獨棟的建築。
被害者是在遭到捆綁後才被潑上硫酸的,他的臉部——無論眼耳鼻口,甚至頭發——均遭到嚴重灼傷,整體形象血肉模糊,其可怖的形貌令人反胃。光是現在跟您提起,當時的光景又曆曆在目。那可怕的模樣,就算到現在,要我描述得多麼詳細也沒問題……唉,您也討厭這個話題嗎?那麼這部分就略過吧……接下來,關於男子的死因,就算被潑硫酸頂多也隻是臉部嚴重灼傷,還不至於立刻死亡。因此,我與醫師檢查屍體上是否還有被毆打或勒頸的痕跡,然而除了不會危及生命的抓傷之外,並無類似傷痕。
不過,我們很快就發現了可怕的事實。警醫突然說出下麵的結論:
“凶手使用硫酸的目的並非隻用於潑灑到臉部,會灼爛到如此嚴重的地步其實隻是副作用……請看死者的口腔。”
說完,他用鑷子翻開死者的嘴唇,露出口腔內部。裏麵的情況比起臉部有過之而無不及,著實隻能以慘不忍睹來形容。紅色濕黏的不明物體充斥於口腔內部,舌頭不知到哪裏去了,遍尋不著。警醫接著又說:
“已經滲入地板了,所以看不出來,當時可能是吐了滿地的。臉上的硫酸縱使流入口中也不可能到達胃囊,很明顯是被迫喝下的。首先,凶手綁住他的手腳,用左手捏住他的鼻子,用右手將藥液從被迫張開的口中倒入。你看,不是隻能做如此推斷嗎?但就算被綁住,死者當時肯定劇烈掙紮著。想必被害者瘋狂地搖頭,拒絕喝下硫酸。因此溶液無法順利倒入口中,而是灑在整張臉上。”
唉,多麼可怕的推理啊。但是再怎麼可怕,也不如實際情況正如這般推測、分毫不差來得恐怖。隔天法醫在解剖那具屍體之後,證實了警醫的說辭——凶手通過暴力手段強灌硫酸殺人,這實在是超乎常理的瘋狂行為,或許是精神異常者的行為吧。若非如此,就是嫌輕易殺死對方太便宜他了,和被害者有深仇大恨才想得出如此殘酷的手段。被害者的死亡時間當然無法正確推斷,但醫師推測應該是當天下午到傍晚間,更精確一點,是下午四點到六點前後。
殺人方式大體能想象得出來,但問題一深入到“誰幹的”、“為什麼”、“殺了誰”這幾點——這麼說或許很古怪——就完全沒有了頭緒。當然,那位長發藝術青年已被留在本署的偵訊室中徹底調查過了。但他堅決表示自己不是凶手,也不認識被害者,於是案情陷入膠著狀態。
這名青年在G町的鄰鎮租房生活,該怎麼說呢,他是個貨真價實的美術係學生,當時在一間頗具規模的私立學校上課,名叫赤池。警方質問他既然發現屍體,為何不立刻報警?實在太亂來了,而且竟然能在慘死的屍體麵前若無其事地寫生,究竟是怎麼回事?就算被視為凶手也是理所當然的!聽到警方的問話,赤池的回答如下:
“很早以前開始我便對那間長年無人居住、如鬼屋般的空屋感興趣,過去也曾經偷偷潛入過好幾次。門鎖早已成了擺設,隻要有心,誰都進得去。在漆黑的空屋裏展開種種幻想消磨時間,對我而言是無比的快樂。今晚,原本也是基於這種心態潛入的,結果竟然發現地板上躺著一具屍體。當時天色已暗,我劃了根火柴觀察屍體的模樣,覺得這具屍體無比美妙。若問原因,這就是我長久以來夢想的情景。那屍體仿佛在黑暗中獨自綻放的鮮紅花朵般,充滿了魔力,那是美妙的血的藝術。我朝思暮想的就是這幅光景啊!真是從天而降的完美模特兒。我立刻飛奔回家,帶著畫架、畫具及蠟燭回到空屋。接著,直到被那個該死的巡查打斷之前,我集中全部心力執筆作畫。”
我不太會形容,赤池當時的言語中,充滿了一種狂熱的情感。在我聽來,他的話語就像惡魔的詩歌般可怕,我雖不認為他是個徹底的瘋子,但至少肯定他有一種病態的心理。這種人無法用常規來衡量,即使他說話時表情誠懇,搞不好說的都是謊言。麵對血腥的屍體還能若無其事地作畫,或許殺人也毫不在意吧?不論誰都會這麼認為,特別是M署的署長,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即使他的辯解成立,也沒有立刻放他回家,把他關在拘留室裏,然後用極為殘酷的手段偵訊他。
就這樣,整整過了兩天。我學起推理小說中常見的橋段,像隻狗似的趴在空屋地板及地麵上仔細搜尋一遍,卻沒找到裝硫酸的容器,也沒發現腳印或指紋,可說是沒有半點兒線索。另外,我也訪查過附近的鄰居,但畢竟連最近的房子也在離現場半町之外的地方,因此我這方麵的努力全部以徒勞告終。另一方麵,唯一的嫌疑犯赤池,連續兩天受到警方嚴厲的偵訊,但訊問越嚴厲,他的瘋狂程度越極致,警方反而對他束手無策了。
最令人困擾的是,警方對於被害人的身份沒有半點頭緒。如同方才所形容的,被害者臉部就像一顆爛熟的石榴,身體亦無明顯特征,唯一的線索是身上的衣物,隻有靠推理來查明他的身份了。首先,警方找來了租屋給赤池的理發店老板,請他辨認這件衣物,但老板表示沒見過,附近鄰居也沒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至此,警方可說是陷入一籌莫展的境地。
但是,命案發生後的第三天晚上,我們通過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渠道,獲知了關於被害人身份的消息;同時也得知死狀慘不忍睹的男子,正是家道中落的老字號店鋪老板。我的故事講到這裏,總算開始有點兒像推理小說了。
三
當晚,警方針對這件命案召開了一場類似搜查會議的討論會,當時我留在署裏,大約晚上八點吧,有一位名叫穀村絹代的女士打來電話,說有要事想見我一麵,不知我能否過去一趟。所謂的要事,正是鬧得沸沸揚揚的硫酸殺人事件。但是,她希望我能親自去一趟詳談,並請我別知會署內其他警員,最後催促我盡快過去。總之事發突然,絹代女士的聲調在電話中聽起來異常高亢,似乎基於某些不明的原因而很亢奮。
說起穀村,或許您也有所耳聞。那就是名古屋的特產貉饅頭①本鋪,是一家名氣與東京的風月堂或虎屋不相上下的老字號糕餅鋪。這家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從舊幕府時代傳承至今。以“貉”這個字為名實在奇怪,但據說有個了不得的緣由,很早以前就這麼稱呼了。我與店老板萬右衛門的交情很好……說起萬右衛門這名字,聽著像個老頭子,但這是穀村家代代相傳的名號。當時的萬右衛門年近四十歲,受過大學教育,是個明理的年輕紳士。他喝過一點兒文學墨水,所以與喜歡小說的我十分聊得來。啊,對了,我與此人也舌戰過推理小說。年輕貌美的絹代女士就是這位萬右衛門的嬌妻。既然接到友人之妻緊急之至的電話,自然不可能放著不管。於是我胡亂編了個理由後離席,火速趕往穀村家。
貉饅頭店位於名古屋特別顯眼的T大街②上,外觀像一座古樸的倉庫,是町內著名的建築。但他們的家宅則在M署管轄內的郊外住宅區。由於不算遠,我在黑暗的街道上邁步前進。突然想到,發生命案的G町空屋,與穀村家的住宅猶如眼鼻之距,僅相隔三町之遠。從地點來看,絹代女士在電話中的那席話似乎蘊涵了更深遠的意義。
我一見到絹代女士,沒想到平時氣色紅潤的她,此刻臉色像紙一樣蒼白。她看起來很焦躁,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一見到我,立刻抓緊不放,連連問我該怎麼辦才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仔細一問,原來她丈夫萬右衛門失蹤了。而且時間說巧不巧,就在發生硫酸殺人案的第二天早晨。當時,萬右衛門全心投入糕餅老鋪成立公司的各項事宜中,前往東京與一家M製糖公司的重要幹部會麵,搭上淩晨四點發車的快速列車。當時還沒有特快列車①,如果想在中午左右抵達東京,就得搭上最早的班車——有件事必須先說明一下,萬右衛門當然是從近郊的家中出發的。當天,萬右衛門依然為了公事在書房裏處理一些棘手的問題,從白天一直忙到深夜,沒離開書房半步——第二天傍晚,M製糖公司突然急電給絹代女士,表示穀村先生並未依約出現,詢問是否出了什麼問題。由於十分緊迫,對方也等得有點兒不耐煩。絹代女士接到這通意外的電話,大吃一驚,回答說丈夫的確是搭上淩晨四點的火車出發了,不可能繞道到別處。但對方又表示,今天已問過預訂的下榻旅館,然而萬右衛門並未入住,他也不可能到別家旅館留宿,總之情況十分反常。於是,這通電話就這麼留下一個莫名其妙的疑點。
第二天的一整天,也就是直到我去拜訪穀村家的這段時間裏,製糖公司那邊自是不用說,絹代女士還打電話向東京的旅館、友人家、靜岡的生意夥伴等各處詢問萬右衛門的下落,但都毫無結果。整整兩天,穀村萬右衛門杳無音信。換做平常,這種情況倒也不用擔心,絹代女士說道。但就在丈夫出發的前晚剛好發生如此可怕的事,因此覺得胸口有些悸動……說到這裏她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所謂如此可怕的事,當然指的就是硫酸殺人事件。或許絹代女士知道關於被害者的事情。我突然驚覺,便膽戰心驚地問她,結果她支支吾吾地回答:
“是的,說實話,我看到晚報時,立刻就知道了。可是太可怕了,遲遲不敢報警。”
“是誰?在空屋裏被殺的到底是誰?”
我不由得追問。
“就是那個啊,我們長期以來的死對頭,另一家貉饅頭店的老板,琴野宗一先生啊。報上公布的衣服款式也和他生前常穿的很像,不僅如此,還有一個更確鑿的證據呢。”
一聽到此,我似乎了解了一切。絹代女士之所以認識被害人卻遲遲不敢報警;雖然擔心得不得了,卻不敢報警搜尋萬右衛門先生的原因,全都說得通了。絹代女士其實有一個駭人的假設。
當時,在名古屋的T大道上有兩家幾乎相鄰的貉饅頭糕餅鋪。一家是與我有密切往來的穀村萬右衛門先生的店,另一家的老板則是琴野宗一,也就是絹代女士認為的本事件中的被害者。由於兩家都是傳承好幾代的老字號,哪一家才是真正的始祖,我也搞不清。不管是穀村還是琴野,均互不相讓地在招牌上刻上燙金大字“始祖貉饅頭”,裝飾在店頭。於眼鼻之近的距離長期上演著始祖之爭。東京上野K町有兩家挨得很近的黑燒屋①,以激烈爭奪始祖封號而聞名,想必您應該聽過吧。這裏的情況也一模一樣。
既然是爭奪始祖封號,無須多言,兩戶的感情也不怎麼融洽。但以爭奪貉饅頭始祖地位而言,這兩戶的鬥爭似乎過了頭。上幾代的先祖甚至還因為鬥爭的事跡留下種種傳說,由此可見一斑。琴野家的糕餅師傅偷偷潛入穀村家的作業場,將沙土混入饅頭餡料中;穀村家請來巫師詛咒琴野家沒落;兩家的十幾名師傅在市中心大打出手,現場留下斑斑血跡;萬右衛門的曾祖父與琴野家的當家還拿起過武士刀對決……細數一遍可說有無窮無盡的事例,兩戶好幾代累積起來的敵意著實可怕,而這般詛咒的血液如今也在萬右衛門和宗一這兩位當家的體內熊熊燃燒著吧。兩家的反目到了這一代,其激烈程度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從孩提時代開始,雖年級不同,但還是就讀同一所小學,不管在校園還是上學途中,隻要一碰麵兩人立刻吵架,聽說有時候還會演變成掛彩的鬥毆。他們之間的鬥爭隨著年齡的增長不斷演變成其他模式。直到現在。宿怨深重的兩人,其鬥爭甚至蔓延到感情生活中。也就是說,穀村先生與琴野宗一之間還曾同時爭奪過一位美嬌娘,彼此互不相讓。
在此先行省略錯綜複雜的過程,最後那位姑娘因較心儀穀村萬右衛門,最後以穀村先生獲勝告終。在命案發生的三年前,兩人舉行了盛大的婚禮。這位姑娘,自然就是絹代女士。
這場敗北延續了琴野家的沒落。宗一先生打從心底喜愛絹代女士,失戀後一直悶悶不樂,開始自暴自棄,對於生意也不再過問,終日在煙花柳巷廝混。就算不是這個原因,在工業化大規模製餅公司的壓迫下,老式糕餅鋪早就陷入了經營困難的窘境,這加速了它的沒落,舊幕府時代以來的老字號就這樣拱手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