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兩幽禁的夢境(1 / 3)

評論:兩幽禁的夢境

文/權田萬治

1

江戶川亂步奇妙的犯罪幻想,總散發著鄙俗的日常空間特有的妖異魅力。最重要的是,亂步雖然一直夢想逃離這汙穢的現實,但他早期親手打造的短篇小說世界卻正是毫無特色的平凡日常生活。就這點而言,與脫離現實、在中世紀黑魔術世界發現知性迷宮美學的小栗蟲太郎,以及從寫作之初即放棄夢幻、決心以旁觀者記錄日常世界的鬆本清張為首的社會派相較,江戶川亂步可說是風格迥然不同的作家。

江戶川亂步斷然拒絕冷酷的現實,一心隻想浸淫在孤獨的夢境中。但是,他的夢境懸吊在現實世界裏,那是懸吊在日常空間的人工夢境,是被幽禁在現實生活中的夢境。

“我是無可救藥的虛擬國度居民。我雖然喜歡大蘇芳年①的殘酷畫作,卻對真正的鮮血沒興趣。犯罪現場的照片,隻會讓我有嘔吐的欲望。”他在《幻影城主》中如此陳述埴穀雄高②所謂的“虛擬凝視”誌向。即使如此,亂步創作的早期短篇小說,魅力正在於篇篇都散發出濃厚的現實感。

這豈不是諷刺的悖論?試圖逃離現實的幻想,卻越是伸展想象力的翅膀反而越接近現實。但是,亂步早期的短篇小說就是這種想象力和現實辯證的結晶。

“‘真羨慕那個小偷。’當時,兩人已窮困潦倒到說出這樣的話。”——這是他的處女作《兩分銅幣》裏開篇第一句,但這平凡無奇的一句話背後卻隱藏著江戶川亂步個人真實的生活經曆。

江戶川亂步,本名平井太郎,生於明治二十七年(一八九四)十月的三重縣名張町。父親在名古屋先後經手過機械進口與販售,賣過煤炭,經營國外保險公司代理店,有段時期亦曾開設專利商標事務所,可惜都失敗了。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亂步中學畢業,父親由於破產不得不前往朝鮮。亂步決定自力苦學而前往東京,終於在明治四十五年夏天,進入早稻田大學預科班就讀。就學期間,他整日忙著打工賺取學費,因而經常翹課,他甚至戲稱自己是“早大圖書館畢業”,畢業後他從事過各種行業,資曆豐富足以與戰後的黑岩重吾、水上勉匹敵。具體而言,大學畢業後他做了一年貿易商,之後擔任三重縣鳥羽造船廠的事務員,在團子阪經營過舊書店,也當過《東京PACK》的編輯、拉麵店員、東京市政府辦事員、《大阪時事新報》記者、日本工人聯盟書記長、發蠟製造業經理、大阪的律師辦公室助手、《大阪每日新聞》廣告部職員,還做過一陣英文打字機的推銷員、唱片音樂會的活動企劃,甚至在深夜擺攤賣蕎麥麵。創作《兩分銅幣》時,正值亂步曆經這多種職業後失業賦閑之時。“我心想,寫推理小說的時刻終於來了。反正我失業,時間多得很。寫出來的稿子若順利賣出的話,在這連香煙錢都無處張羅的困境下,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多年培養出來的對於推理小說的熱愛,終於到了一展身手的時候。”(偵探小說四十年)

在《兩分銅幣》裏,失業賦閑、一籌莫展的兩人唯有想象力自由活躍的情節,正好反映出亂步當時麵臨的悲喜劇遭遇。

倘若允許我以黃昏文學這個獨特的名詞來詮釋,江戶川亂步早期的短篇小說可說是該類型的一種。無論是《兩分銅幣》、《二廢人》、《D阪殺人事件》、《心理測驗》等早期短篇,都氤氳著黃昏時分那種略帶頹廢陰森的昏暗感。

麻痹神經的

迷亂的圖案,

強烈刺激的夢境餘韻,

渲染出落日的黃褐色深濃酸敗。

鈍重、鈍重的都會暮靄……

這是蒲原有明①詩作《落日》中的一節,江戶川亂步早期短篇的世界,隱約流露出與這首詩相近的憂傷氛圍。這種難以形容的景象到底是什麼?想來,這獨特的情感似乎是透過作品散發出的某種底層生活者的意識,不,更直接地說,即失業者落魄意識激發出的情感。就這點而言,江戶川亂步的世界與宇野浩二①的世界正好交錯。除此之外,影響江戶川亂步的日本作家尚有穀崎潤一郎和佐藤春夫②。在這幾位知名作家當中,亂步尤其醉心於宇野浩二的作品,甚至專程拜訪過他,而宇野浩二的創作世界裏,亦流露出以文士為名的某種流浪民工的生活色彩。亂步雖對穀崎與佐藤的反自然主義傾向深有同感,但在氣質上,比起具有貴族氣息的穀崎與佐藤,他對宇野浩二那種底層社會氣息更感親近。

宇野浩二在早期小品《清二郎夢想之子》的序文中寫道:“每當我想起過去卑微的生活時,我會無法判別何者為真,何者是我的夢境。這樣的我,似乎可以順其自然地將一切真實視為夢境,一切夢境視為真實。”這種夢想家的傾向,與亂步如出一轍。有一回,當《新青年》進行問卷調查,問到若人生中缺少了什麼最困擾時,亂步的回答就是“夢”。

就實際作品來看也是,舉例來說,亂步似乎將宇野浩二的《閣樓上的法學士》視為《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原型。宇野這篇作品的主角乙骨三作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一樣,就算是在大白天也習慣吃完飯後立刻鑽進壁櫥裏睡覺,那種生活方式及情感與《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極為相似。當然,《閣樓上的法學士》完全沒有推理小說的情節,所以絲毫無損於亂步作品的獨創性,但出場人物的心理狀態相仿,這點算是一種趣味吧!從《閣樓上的法學士》裏的乙骨三作身上仿佛可以聞到宇野浩二的體味,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鄉田三郎同樣摻雜了江戶川亂步真實的生活體驗。《偵探小說四十年》裏曾提及,當年二十四五歲的亂步正任職於三重縣鳥羽的造船廠。然而,他已厭倦了這份工作,整日窩在壁櫥裏睡覺。這段年輕時的經曆與天花板孔穴的機關組合在一起,遂創作出《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由這件小事便可看出,一心隻想逃避現實的江戶川亂步,在早期的短篇作品中是多麼尊重現實性,完成於同一時期的《D阪殺人事件》和《人間椅子》中亦可窺見這種寫作特色。《D阪殺人事件》的直條紋浴衣與格子門的詭計手法,是亂步從守口搭電車前往大阪時,看到火車鐵軌與禁止通行的柵欄交叉因而萌生的靈感。此外,據說在寫《人間椅子》前,江戶川亂步曾與橫溝正史一同前往神戶的家具店,並指著扶手椅問店員:“這個椅子裏麵可以藏一個人嗎?”由此可看出亂步寫作時,注重寫實的嚴謹態度。

正如忠實記錄外在事實的寫實主義,自然也有憑想象力虛構出的寫實主義。無論哪一種,創造而來的主體與現實都處於一種緊張關係,這點自不待言。如同沙特在《想象力的問題》中所述:“透過非現實存在,能夠在某瞬間賦予讓意識掙脫‘世界內存在性’的看法,而這種‘世界內存在性’才是想象世界成立的必要條件。”亂步的早期短篇作品,正是這種想象力的逆說產物。

2

若就推理小說的角度切入,江戶川亂步短篇作品中的詭計多半是利用一人分飾兩角與暗號。中島河太郎①在《鳥瞰亂步文學》中特別提到,對於在一般推理小說中占有極大比重的密室和如何瓦解不在場證明,江戶川亂步顯然毫不在意,隻一心一意集中筆墨於一人分飾兩角,中島指出這種傾向是來自亂步的雙重人格。的確,受到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與愛倫·坡的“威廉·威爾遜係列”(William Wilson)影響而產生的一人分飾兩角的構想,在《雙生兒》、《幽靈》、《一人兩角》、《湖畔亭事件》、《帕諾拉馬島奇談》、《陰獸》、《何者》等多篇作品中都一再出現,再加上通俗長篇小說裏的喬裝變身,這類例子可說是不勝枚舉。亂步在《懸疑說》中表示:“近代英美長篇偵探小說,高達八成都是以某種形式采用一人分飾兩角的詭計,甚至頻繁到了令人詫異的地步,但這與其說是作者毫無創意的證明,不如視為一人兩角帶來的恐怖是多麼有魅力的證明。”這段話同樣可套用在亂步自己身上。

亂步具有雙重人格,這點他自己也承認,而橫溝正史在《“雙重麵相”江戶川亂步》這篇文章中曾經提及:“戰後的亂步完全變了。熟知亂步年輕過往的推理作家曾表示,戰後亂步的改變著實令人驚訝。”由此可見這應具備某種程度的真實性,不過,若將這種改變視為亂步的人生從純粹、有潔癖的藝術家轉型為妥協的現實家,這樣的雙重人格或多或少是具有藝術家靈魂的人為了在世上求生存所必須麵對的宿命。前衛藝術家岩田豐雄成了大眾作家獅子支六①,純文學作家色川武大成了麻將作家阿佐田哲也②,並沒有人因此批評他們是雙重人格,為何僅有江戶川亂步遭受如此待遇呢?

想來是出於亂步的藝術家良心過於純粹、潔癖吧。“從少年時代起,他就出乎尋常的嫌惡同類”、“厭人癖、孤獨癖,表現在外的則是不與人交際”,可見亂步從小就受到強烈疏離感的折磨。當他就讀愛知縣立第五中學時,由於厭惡跑步與機械式體操,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請病假。十六歲時便與一名友人逃離宿舍企圖前往滿洲,因此遭到停學處分。他無能力處理周遭現實,相反的,空想之翼卻無限延展。前往滿洲這個突兀的計劃以及大學畢業後渴望到美國的夢想,都是為了脫離現實的疏離感在起作用。但是,就像攻擊風車的堂·吉訶德,江戶川亂步逃脫現實的嚐試,表現在外的是他一再更換工作,但一切終歸徒勞。再加上,正如《亂步悄悄話》也曾揭露的,亂步在精神上的同性戀傾向,必定使得他的孤獨感越發嚴重。亂步的同性戀傾向,從他讀了村山槐多③的《二少年圖》後寫下的感想也可看出,然而也僅限於極為形而上的精神概念,他將一切肉體之愛都視為贗品而嚴拒在外。這種戀愛,在現實世界終究無法實現。

以《一人兩角》為始,亂步異於常人的變身願望、隱身衣願望以及烏托邦願望,與其說是雙重人格,不如說該視為亂步企圖擺脫現實疏離感的強烈渴望。因為,這其實是想脫離自己目前的身份、想眺望眼前的自己以外的世界,是一種抗拒現實的欲望。少年時代曾是白淨美少年的亂步,三十幾歲頭發便漸漸稀疏了,這種肉體上的自卑感或許助長了他的變身願望。如同山村正夫①在一短文中所述,他在戰後到了某個年齡後,之所以不再有厭人癖,反而變得善於交際,或許不是變得開朗,而是因為自卑感消失了的緣故。

江戶川亂步自己在《偵探小說描寫的異常犯罪動機》中是如此解釋:“我也是有強烈‘隱身衣’願望的男人,舊作經常描寫“偷窺”心理也是由此而來。《天花板上的散步者》躲在閣樓這個隱身衣後幹盡壞事,藏在《人間椅子》這個隱身衣中談戀愛,都是隱身衣願望的變形。”這種傾向同時延續到《湖畔亭事件》與《鏡地獄》中。

出於這種隱身衣願望的偷窺嗜好,和溢澤龍彥②指出的或該稱為人偶偏愛症(Pvgmalionism)的人偶嗜好結合在一起時,就誕生了《非人之戀》與《帶著貼畫旅行的人》等幻想傑作。“我的戀情早在我對性事尚感懵懂的少年時代就已擁有過了,而且是對同性,就已傾注殆盡。”(亂步悄悄話)正如亂步這番告白所揭示的,亂步對超越性愛的純粹精神之愛有著強烈的憧憬,這才是現實生活中不可能實現的荒謬之愛,他對人偶的熱愛正源自他身為戀愛失格者的個人體驗。當妻子發現她一直以為深愛著自己的丈夫真正愛的竟是京人偶③時,遂在嫉妒下毀掉那具京人偶。沒想到,丈夫得知消息後,絕望之下竟也死在人偶身旁,這樣的《非人之戀》雖然太過異常,但它能帶給我們強烈感動起因於這段戀情具備了與現世快樂和算計完全無關的純粹性。人偶永遠年輕美麗,而且不可能成為肉體欲望的對象,這種愛情便因此得以在精神上保持一貫的純粹性。這種柏拉圖式戀愛根深蒂固地紮根於江戶川亂步的幻想之中。堪稱幻想小說係列最高傑作之一的《帶著貼畫旅行的人》,描寫為情所苦的男人迷戀貼畫上的女孩,並借助望遠鏡變身投入貼畫中,在這個情節設定中,仿佛彙集了變身願望與偷窺嗜好、和人偶發生不可能的純愛情節,可說是集亂步的一切渴望於大成。

亂步在大學時代便對暗號深感興趣,從英國的Reest? Cyclop?dia上記載的暗號史開始熱心研究暗號法。以他采用南無阿彌陀佛為暗號的處女作《兩分銅幣》為首,利用漢字結構當暗號的《黑手組》、把寄出明信片的日期和英文字母關聯的《日記本》、內向的年輕人借由數字示愛的《算盤傳情的故事》等早期短篇都可發現,這些故事多半在最後有出人意表的結果。這些運用暗號的作品中最優秀的自然是《兩分銅幣》。在貧困無聊的狀態下待在租屋裏無所事事的兩名失業青年,解讀了與失竊巨款的下落有關的暗號,乍看之下似乎破解了謎團不料卻……意外的結局著實令人印象深刻,我第一次讀到這篇小說時,不由得想起太宰治的短篇集《晚年》,裏麵有一則看著石子壘壘鋪滿步道遂態度認真起來的故事。即便五十年後的現代,這則作品依然沒有流失分毫新鮮活力。在休閑風潮的推波助瀾下,當代推理小說一再走紅的現象,說不定就能從這篇小說中的兩名失業者的心理狀態裏覓得重合點。現代人無力采取有效的行動以改變現實,隻能發揮異想天開的想象力慰藉自我。先不論這種看法是否妥當,《兩分銅幣》確實令我感到蘊藏了對現實的強烈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