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滄桑的老臉

“溫西,你在這麼一個停屍房裏到底在做什麼?”芬迪曼上尉問道,他說著把手中的《旗幟晚報》丟到了一邊,一臉剛剛從苦役中解脫出來的表情。

“噢,我可不會這麼說,”溫西溫和地反駁道,“這裏再不濟也算得上是個殯儀館吧。你瞧瞧這大理石,瞧瞧這家具陳設,瞧瞧這棕櫚葉,還有角落裏那貞潔高尚的裸體銅像。”

“是啊,再瞧瞧這些屍體吧。這地方老讓我想起‘潘趣’[指英國著名的木偶劇《潘趣與朱迪》(Punch and Judy)。]裏頭的那個老家夥,你知道的——‘服務員,把這個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爵士抬出去,他都已經死了兩天了’。你看看那個老頭奧姆斯比,打起呼嚕來跟河馬似的。再瞧瞧我尊敬的祖父,每天早上十點晃晃悠悠地來到這兒,拿上一份《早報》,往沙發椅裏一坐,一直待到晚上,他自己都快變成家具擺設了。可憐的老東西!說不定有朝一日我也會變成他那個樣子。寧可求上帝保佑,讓德國人把我也一起幹掉算了。辛苦一輩子,得到這麼一個結果,到底有什麼意思呢?你喝什麼?”

“幹馬提尼,”溫西說,“你呢?弗雷德,請來兩杯幹馬提尼。高興一點兒吧。榮軍紀念日[榮軍紀念日(Remembrance-day),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停戰協議於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簽訂,因此這一天被當作停戰紀念日,而最接近這一天的那個星期日被定為榮軍紀念日。在英國和加拿大,人們在這一天紀念在戰爭中陣亡的將士。]的這些事情刺激你了,是不是?要我說,如果不是無聊的報紙拚命地鼓吹,誰樂意湊這個熱鬧搞什麼紀念活動呢?但是這話可不能說出來。我要是膽敢把聲音稍微提高那麼一點兒,他們準會把我踢出俱樂部的大門。”

“不管你說的是什麼,他們都會照踢不誤的。”芬迪曼陰鬱地說,“你在這兒到底在幹什麼呢?”

“我在等馬奇班克斯上校,”溫西說,“啊哈!”

“跟他一起吃晚飯?”

“是的。”

芬迪曼默默地點了點頭。他知道馬奇班克斯的兒子在六○高地之戰[ 六○高地之戰(The Battle of Hill 60),一九一五年八月二十一日到二十九日發生在土耳其加裏波利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東線的戰鬥,交戰雙方為不列顛第九軍團與奧匈帝國的軍隊。六○高地之戰是加裏波利戰役中最後的一次大型戰鬥。]中犧牲了,此後上校便會在每年的停戰紀念日晚上舉辦一個小型私人宴會,邀請兒子生前的一些摯友參加。

“我倒不討厭老馬奇班克斯,”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說,“老頭兒挺不錯。”

溫西表示讚同。

“那麼你現在怎麼樣呢?”他問。

“噢,老樣子,一塌糊塗。腸胃不適,身無分文。你來評評理,溫西,一個男人為了自己的國家,跑出去打仗,五髒六腑都差點兒被炸出來了,原來的工作也丟了,得到的唯一的好處就是每年一次到陣亡將士紀念碑前去走一圈,每收入一英鎊交四個先令的所得稅。你說這樣到底有什麼意義?希拉也夠厲害的——超負荷地幹活兒,可憐的女人。堂堂一個大男人,竟然要靠妻子的收入過活兒,實在是糟糕透頂。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啊,溫西。我的身體不行了,找得著工作也保不住。至於錢——打仗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擔心過錢的問題,但是現在呢,如果能夠掙到一份體麵的收入,我可以發誓,犯下任何可怕的罪行我都不怕。”

芬迪曼在病態的興奮中提高了聲音,驚動了旁邊一個一直窩在沙發椅裏的老兵,他像烏龜一樣探出光禿禿的腦袋,惡狠狠地朝他們“噓”了一聲。

“噢,換了是我,我可不會這麼做。”溫西輕輕地說,“你要知道,犯罪可是一項技術性非常強的工作。連我這麼一個白癡都可以在模仿莫裏亞蒂[莫裏亞蒂(Moriarity),《福爾摩斯探案集》裏著名的反麵人物。]的案子裏頭像模像樣地扮演一個偵探,如果你還在盤算著粘上一個假胡子就跑去把什麼大富翁的腦袋砸開花,我勸你還是省省那份心吧。就你那個抽煙非要抽到煙屁股那兒的臭毛病,遲早會被人發現的。我隻消帶著放大鏡和測徑器跑去說這麼一句就行了:‘罪犯是我親愛的老朋友喬治·芬迪曼,逮捕這個人吧’!也許你不相信,但是為了討好警察,我是不惜犧牲和自己最親近的人的,順便還能在報紙上露個小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