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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白潔火燒火燎地來找若白的時候,若白還在床上睡大覺。

她幾乎是把若白從床上拽起來的。若白連續幾個晚上都沒有休息好,一躺下就做噩夢,總夢見林秋水淋淋地站在他麵前,說她渾身很冷,沒衣服穿,讓若白給她買幾件,她都要凍僵了……。若白驚得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喊了聲:“林秋”,拉開燈,房子裏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這才發覺隻是一場夢。倒下,眼一閉,又是那個夢,林秋依然水淋淋地站在他麵前……。如此折騰了三四回,他就再也睡不著了,思前慮後,也不知這個夢到底預示著什麼。直到天明才矇矇矓毗矓合了眼,感覺還沒睡多大一會兒,就被白潔喊醒了。

“什麼事?大清早的,把人從床上趕起來。”若白睡意未醒,坐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

“什麼大清早,快十點了,你還不起來。”白潔慌慌張張,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搬了家,也不給我說一聲,害得我到處找你。胖嫂子說不知你搬到了哪裏,信息部也沒人,最後我找到黃養民,才知你搬到了這裏。你快起來,我給黃養民說了,他一會兒也來。”

“又不是飛機失了事,把你急成這樣?”若白依然沒動。

“比飛機失事還嚴重。”白潔眼裏噙著淚水,“林秋自……自殺了。”

“你胡說!你胡說!”若白驚得光腳從床上跳了下來。

“我沒胡說,這是真的。”白潔木然地朝椅子上一坐,斷斷續續的又說,“我也是今天早上一上班才得到消息,是三亞市龍灣派出所打來的電話。說市郊一家私人旅館裏發現一個女人服毒自殺了,旅館老板報的案,送到醫院已經沒救了。死者身上隻發現了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他們就把電話給我打來了。人現在在太平間,讓我幫助他們聯係一下林秋的親人……”

“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若白痛徹心腑,淚水奪眶而出。

“事情已經這樣了,你痛苦也沒有用,還是把心放寬,一會兒黃養民來了,咱商量一下,看林秋的後事咋辦……”白潔嘴上勸若白,自己也不由喉嚨哽咽,一縷淚水頃刻漫上臉龐。

“我不痛苦,我痛苦什麼呢。”若白又是搖頭,又是跺腳,眼淚掉線似的,從痛楚的臉頰上無聲滴嗒在了胸前。

就在這時候,黃養民默默無聲地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段小雲。顯然他二人都知道了林秋的事,黃養民黑著臉,段小雲眼睛紅紅的。

若白依然啜泣不止。

“你哭,你哭啥?她又不是為你自殺的,值得你這樣傷心。”黃養民把若白拉到床沿上,找來鞋給他穿上,一看若白喪魂失魄的樣子,心一橫,又罵了起來,“一個大男人,也沒個是非之分。要我說,她死了倒也安寧。要不然,她還不是給別人去做替罪羊。”

若白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強忍住淚,吞聲說道:

“我……我也知道,但她畢竟還是我的妻……妻子,我一想起來,也由不得自己……”

“你們也別說了,咱去三亞不去?去,我就讓公司找車。”白潔說。

“當然去,都走。”黃養民說,“你現在打電話就找車,我給柴雪瑩說一聲,林秋她妹妹來了,住在她那裏。”

“林肖也來了?”若白瞪著通紅的雙眼,“你們怎麼敢告訴她?她一個小姑娘家……”

“我和你們沒商量,哪裏敢告訴她,”黃養民回頭對若白說,“她和她的男朋友來看她姐,但已經人去樓空,恰好碰見了柴雪瑩。林秋的事,柴雪瑩現在還瞞著她,說打電話要和你商量,你看這事……”

若白心如刀攪。他的思緒還沉浸在林秋自殺的痛苦中,林肖的突然出現,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嘴唇動了動,隻是“我……我……”了幾聲。

“這麼大的事,我看還是告訴她一聲為好,人家是林秋的妹妹,又是大學生,凡事看得開,也免得若白將來受埋怨。”段小雲說,她在替若白考慮。

“小雲說得對,我想法也是這。”白潔也說。

若白隻得點了點頭。白潔,黃養民分頭打電話去了。段小雲幫若白把東西一收拾,又下樓在對麵飯館裏買了一碗蓮籽粥端上來,說到三亞二百多公裏,車跑得快也得三個多小時,勸若白先吃點,身體要緊。若白哪裏還能咽得下去,坐在床沿上,隻是怔怔地發呆。不一會兒,柴雪瑩、苟生輝攙著林肖就上了樓,林肖哭得淚人兒似的,苟生輝幾乎半攙半抱著她,把她拖進門。林肖嚎啕了一聲“姐夫”,就癱在地上。若白看了越發傷心,眼淚又掉了下來。

這裏眾人還沒說幾句話,車就到樓下了。是一輛中巴車,白潔讓倪經理給租的,一天三百元。黃養民督促大夥下了樓,白潔看柴雪瑩遲疑不決的樣子,知道她有難處,問她去不去?柴雪瑩仿佛這才下了最大決心說,你們都去,我怎能不去?就這最後一次了,我和林秋姐妹一場,說啥也得送送她。依然猶猶豫豫的,直到車發動了,才最後一個上了車。

中巴車很快衝出市區,向三亞方向疾馳而去……

司機是個年輕小夥,不知是急著趕回有事,還是對去三亞本來就不樂意。一路黑著臉,把車開得飛快。黃養民問了他幾次話,他都不搭理,給煙也不抽。路過一個小縣城的時候,黃養民下去買了一瓶酒,兩條煙,送給司機,另外又扯了兩丈紅綢子,係在方向盤上,司機臉色這才緩和了許多。說你們是外地人,不懂得我們這裏的風俗,還是這位朋友夠意思,我們綠島就講究這些啦。三個小時的路程,隻用了兩個多小時,就趕到了三亞。黃養民讓司機直接找到了龍灣派出所,值班民警拿出林秋的遺物讓若白、林肖看了,隻有一個小皮箱,裏邊裝了幾件穿舊了的衣服,另外就是一張潔白的稿紙,沾著淚痕,已經揉皺了,上麵抄了一首《鎖南枝》詞。

若白一眼就看出,那就是林秋的筆跡:

傻俊角,

我的哥,

和塊黃泥兒捏咱兩個。

捏一個兒你,

捏一個兒我。

捏的來一似活托,

捏得來同床上歇臥。

將泥人兒捽碎,

著水兒重合過。

再捏一個你,

再捏一個我。

哥哥身上也有妹妹,

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林秋!”若白喊了一聲,身子一歪,倒在了民警的辦公桌上……

民警早已司空見慣了這種事,沒搭理若白,就讓黃養民代若白在遺物清單上簽了字,領他們去了醫院……

林秋平靜地躺在醫院的太平間裏,身上蓋著一個白床單,仿佛已經睡熟了。她的雙眼緊閉,臉上沒有血色,依然顯得那樣的美麗和俊俏。隻是她的嘴微微張著,好像還有很多話要給世人說,但到最後一刻依然沒有說出來,就那麼不甘心地張著,張著……。她的上身穿著若白在京城給她買的那件格子上衣,左手放在胸口,中指上戴著若白在小城給她打製的那枚戒指,仿佛要讓若白瞧一瞧,她要把自己再化作一攤泥,當著若白的麵,再重新塑造一個林秋……

“姐——姐——”

林肖嘶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就撲了過去。白潔、段小雲急忙拖住了她的兩條胳膊……

若白木然站在那裏,此刻他已沒有了眼淚,他隻是怔怔地望著林秋。他突然感到很冷,很冷,就像刮了一陣寒風,風吹在他身上,就像三九寒天的冰水潑上去一樣,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仿佛又回到了昨晚那個夢境中,林秋就站在他麵前,水淋淋的,說她沒衣服穿,都快要凍僵了……。若白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想著這句話。他默默地走過去,本能地脫下了自己的上衣,段小雲想擋已來不及,若白已將它輕輕地蓋在了林秋的身上……

太平間裏一片啜泣聲。柴雪瑩手捂著自己的嘴,哭著從太平間跑出去了……

這天,恰好是八月中秋。

再有幾個小時,月亮就要從大海中升起來了,圓圓的掛在碧藍的夜空中,照亮天涯海角的每一塊礁石,照亮綠島的每一棵椰子樹。這是中國人傳統的節日,千家萬戶都會沉浸在一片月光下,看那布滿繁星的夜空,看那橫貫南北的銀河,然後喝團圓酒,吃團圓餅。若白覺得,不管月光能否照到這裏,在這個特定的節日裏,他和林秋已經提前團聚了。他本來就是不遠千裏到綠島來找林秋的。林秋穿著他親手買的衣服,親自訂做的戒指,已在天涯海角這個地方等著他,他已經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他已經和林秋團聚了,團聚了……

想到這裏,若白的眼睛再一次濕潤了……

……

辦完林秋的喪事回來,已是兩天後的事。林肖抱著林秋的骨灰盒,就被苟生輝接到他哥苟生漢的公司去了。她給若白說,她不想讓她姐的靈魂留在任何地方,她要和她姐一路回去。家屬區的假山上麵,有一棵小桃樹,是那一年她上大學時,林秋和她一塊兒栽的。她要讓林秋安息在那裏,年年月月讓小桃樹陪著她,春天有桃花,夏天有蟈蟈,她姐就不會寂寞了。若白沒有阻攔她,林秋的所有東西都焚化了,甚至那個小皮箱,他隻留下了那張揉皺了的白紙,就是那首《鎖南枝》詞,那上麵有林秋的最後筆跡。若白不知道能否和林秋下輩子相見,但他有此已經足夠了。

送走了林肖,若白覺得自己也該到離開綠島的時候了。

報紙被停刊,林秋已經永遠地離他而去,該了結的似乎都了結了,惟一讓若白掛懷的就是過去曾幫助過自己的那幾個朋友。特別是歐陽春,雖說隻有一麵之識,但在最困難的時候,他還拉過自己一把,也是他把自己介紹給倪經理的,要不然,自己哪裏會認識白潔。但自己幾個月以來,忙前忙後,竟然沒有去看過他一次,心裏很過意不去。故此從三亞回來的第二天上午,段小雲去買船票,他就提了一大堆禮品到了府城。誰知歐陽春一大早就出門辦事去了,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人,若白把禮物給辦公室一留,正準備走時,歐陽春卻回來了。見是若白,十分驚訝,說你現在是大忙人,還有時間來看我?拉若白坐了,給他打開了一瓶礦泉水,便問他近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