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法則下的人性法則
——讀趙旭峰長篇小說《龍羊婚》
馬步升
多年前的一個春天,在對中國版圖產生過巨大影響的,史稱“涼州會盟”的地方,我與趙旭峰有過一麵之緣,在一夜暢談後,我斷言,他是一個能寫出好小說的人。當然,這個斷言是有知人論世的前提在的。我為此寫了一篇遊戲文字,題為《全能老趙》。
確實,以個人所能掌握的的生存技藝而言,他是全能的。他的職業是天梯山石窟管理員,在業餘愛好方麵,小說、詩歌,書法、繪畫,民歌,武術,樣樣來得,在涼州寶卷的搜集整理與研究方麵,也頗有心得。而他的家又在石窟旁邊一個山間盆地的農村,他還得照顧重病在身的妻子,務弄那幾畝農田,養活一對兒女。生存讓他不得不把自己修煉為一個全能的人。
我為什麼會斷言趙旭峰是一個能寫出好小說的人?不外乎三點:閱曆,文學的悟性與執著,知識儲備。那一夜,他給我講了少年時期在祁連山淘金的經曆,而他打算將這段讓他刻骨銘心的經曆當成小說的素材。聽了他親身經曆的,常人難以想象的,眾多的傳奇故事後,我感覺到,以他對文學的悟性和執著,是一定能夠寫出一部好小說的。多年以後,他拿出了長篇小說《龍羊婚》。
不幸而言中:這是一部好小說。
首先,《龍羊婚》是一部好看的小說。生活閱曆不夠的人寫起長篇來,往往會受困於故事情節的平淡與貧弱。雖然小說的品質是虛構,可這虛構如果沒有閱曆作為底色,虛構往往會墮入虛浮,乃至虛假。老趙寫長篇的素材要有盡有,而且,都是被王夫之稱之為寫作者“鐵門檻”的“目之所見,足之所踐”。他無須在燈下苦思冥想虛構什麼引人入勝的情節,他要做的,恰恰是把真實的事情進行藝術化的處理,使其離自己稍遠一些,賦予虛構的意味。生活永遠比小說精彩,現實中時時刻刻都在產生的精彩,那不是作家的虛構能夠企及的。在祁連山深處一個叫雙龍溝的峽穀裏,聚集著成千上萬從天南地北趕來的淘金客,若非其中的一員,他們的黑話,他們的黑吃黑,他們如何搭窩棚,如何淘金,如何打架,如何用金沙兌換現鈔,挖到金子後,如何保護金子,如何與暗娼進行性交易,如何躲過各種明暗勢力的追殺,他們在得意和失意時的心理狀態,如此等等,這些都不是僅靠虛構而能抵達的。
趙旭峰曾經是淘金客中的一份子,他的淘金不是為了體驗生活,而是為了生存,他不去淘金,生存的腳步也許會就此停止,而他去淘金,生命的晚鍾則會時時在他的耳畔敲響。
這是一個有關生存的悖論。
無數的淘金客就是在這種生存悖論的驅趕下,來到了這個與肉搏戰無異的生存場,峽穀中的累累白骨,呆坐在許多村莊牆角下因為淘金的傷殘者,足以證明,這場生存之戰,其實不亞於一場戰爭。而趙旭峰就是這場戰爭的幸存者。
不是勝利者,是幸存者。
有哲人說,苦難是一筆財富。固然,這話沒有什麼錯誤,可是,又有誰願意主動走向苦難呢。是有的,那些淘金者,他們是主動投入苦難的,他們躲過一道道關卡奔向苦難。生存的壓力將他們逼向苦難之地,他們不得不在苦難之地尋求生存的出路。無數的淘金客,死了的,傷殘了的,發了財的,注定都會成為沉默的大多數,而趙旭峰有幸活了下來,又有幸成為一個寫作者。他的這些苦難經曆,這些極限生存磨練,這些高峰體驗,從而成為不可多得的人生財富和寫作資源。
體驗者,無論多麼地投入,終究還是旁觀者,獲得的僅僅是這方麵的外在的知識,與生命,與靈魂無關,而參與者在參與時,是顧不得什麼體驗的,隻有當從參與者的行列脫身而出,變成言說者書寫者後,再去回味參與時的種種體驗,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獲得的也許才是體驗的真知。
《龍羊婚》便是這樣一部小說。好看的小說。在閱讀的快感中,體察人生真知的小說。
其次,《龍羊婚》是一部有著深刻人性內涵的小說。
雙龍溝是一個特殊的生存場,來到這裏的人,必須秉持著一種特殊的生存理念,運用一切能夠想到和做到的生存手段生存下去,才有可能成為一個合格的生存者。準確地說:才有可能活下去,而且,肉體地活著,哪怕僅剩殘肢斷體。這裏,無關乎道德,無關乎秩序。而這是在一個號稱文明昌盛的時代發生的一樁樁生存事件。我們知道,這種生存方式,被稱之為叢林法則。直觀地說,也就是弱肉強食。文明在這裏拐了一個彎,人性在這裏成為一種奢侈。金子,是這個群體的人,唯一存放在心中的世界,是眼睛唯一能夠看到的世界,是否得到金子,得到多少,是衡量一個人存在價值的唯一尺度。
於是,當懷有生物性、人性、社會性,也多少懷有在文明社會中訓育出來的一些文明成果的人,在踏上通往雙龍溝的旅途當中,首先要攻克的第一個關口便是:祛除身上的一切文明成果,用動物性占領自己身體的和靈魂的所有空間。決定去雙龍溝冒險,就得拋卻對親情的依戀,做好一去不複返的心理準備;進山時,得動用一切手段,突破管理部門設置的關卡;到了地點後,需要動用一切求生本能,搶占有可能的生存機遇。如果身處不利的位置,要想辦法從別人手中奪得有利位置,身處有利位置,要想辦法保住既得利益。起初的戰爭是動用原始的武器,天生的身體器官,手中的勞動工具,河灘的亂石,後來有了各種熱兵器,乃至有了衝鋒槍、炸藥包,為了保衛自己的領地,不惜與對手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