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艱難地走出多多的病房,春墨馨便匆匆地往火車站趕,剛上車幾分鍾,開往紅城的列車便拉響汽笛緩緩駛動了。春墨馨趴在車窗上,看著春海明用一種複雜難受的充滿矛盾的眼神,孤弱的孩子一樣地看著她,向她招手,她隻能連連地向他喊著:“爸爸,回去吧,一切都會有辦法的。”

然而,真的會有什麼好辦法嗎?春海明的身影漸遠漸小,直到看不見了,春墨馨過了好一會兒,才把身子從車窗外移回來,她的手又下意識地撫在自己繪有體彩畫的腹部。

一路上,多多、葉濤、公公、婆婆、春海明、李雲龍和張雅芝等人的麵孔,交替紛雜地在春墨馨眼前出現。她用力地閉上眼,想把一切人和事都關在眼簾之外,可是,她卻無論如何都像昨夜一樣,無法入睡。

車廂裏的廣播,此時播放著她平時常和葉濤在電話裏唱的歌,是龐龍唱紅的《兩隻蝴蝶》,春墨馨在心裏隨著唱了兩句,卻怎麼也唱不下去了,她突然產生了一種想要播音員把這首歌關掉的願望。

到了紅城,回到殊書大學文學院,春墨馨在走廊裏遇見了孟棋棋和馮念語。見到春墨馨,馮念語迎上前去接過她手裏的提包,孟棋棋也客氣地問她家裏是否一切都好。

春墨馨與孟棋棋、馮念語說著話,推門走進宿舍,江水平不在,王代寬和柳花名一起坐在床上說著什麼,見春墨馨等人進來,兩人都露出不太自然的表情。孟棋棋於是和馮念語拉著手出去了,王代寬和春墨馨寒暄了幾句,又與柳花名說了說有關“五一”長假作家班活動安排的事,便也訕訕地告辭出去了。

見王代寬輕輕地掩好了門,春墨馨便對柳花名說:“怎麼樣,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吧?”

作家班的作家們大都知道王代寬的婚姻很不幸福,他的妻子風流嬌媚,在情感方麵要求過多,平時受不了王代寬常常無緣無故便陷入沉思,給他起了別號叫“木頭”。王代寬不以為然,該沉思時還沉思。後來,王代寬外出半年搞長篇創作期間,妻子難耐寂寞,紅杏出牆,他便與妻子陷入分居狀態,因此,婚姻早已名存實亡。隻是礙於孩子太小,雙方老人不同意他們分開,倆人便隻好先互相承擔著表麵上的名分,其實早已是一國兩製,互不幹涉內政。

“別瞎扯了,快說說你家裏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和江水平這兩天都急死了。打電話發短信你都不理,你到底在忙什麼呀?”聽了春墨馨的調侃,柳花名不急不惱,一邊合上床頭寫了一半的那本有關性虐待的長篇小說,一邊跟春墨馨說話。她的心情顯得比往日輕鬆了許多,臉上總是緊繃繃的神情也有些鬆弛,她的長篇小說已有了書名,叫《淑女的舞蹈》,是王代寬幫她想出來的。

春墨馨和柳花名正說著話,江水平從外麵風風火火地進來,見春墨馨回來了,衝上來就給了她一個誇張的擁抱,然後說:“太好了,咱一家人都在。那個高品精英從美國來了,下午剛下飛機,約好晚上和我見麵,你倆都收拾收拾,和我一起去,嚇唬嚇唬那假洋鬼子。”

春墨馨和柳花名聞言,互相對視了一下,剛要為自己梳洗打扮,一轉念,卻又不約而同地直奔江水平的衣櫃,把她掛在裏麵的衣服一股腦兒都拿了出來,一件一件地在她身上比量來比量去,跟她說:“今天,你一定要好好出出彩,別讓那假洋鬼子占了上風,要讓他一見到你,就把你當西施。”

“你們說什麼呀,我本來就是西施,還有什麼當不當的。”江水平說著,把春墨馨和柳花名推開,自己對著鏡子穿穿戴戴塗塗抹抹,三個女人於是忙成一台戲,三朵花。

5

時尚新潮得看起來有點過於前衛的江水平,來自於江西大瑤山裏的一個偏僻山村。在她來到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之前,父親就已患了精神病,長年累月,隨時可能發作,發作起來常常有暴力行為,舞刀弄棒又殺又砍,她和兩個妹妹的生命每時每刻都處於危險之中,連晚上睡覺都穿著衣服穿著鞋處於警戒狀態,隨時準備父親一旦發病,她們好在母親的掩護下,從夢裏越窗逃跑。如此這般的勝利大逃亡,江水平和妹妹從小到大,不知經曆了多少次。

除了生存環境充滿危機之外,江水平感受最深的是家窮沒錢,全家幾口人的活路,隻靠腿有殘疾的母親種幾畝薄地維持。一日三餐,都是粗糧雜穀,而且還隻能吃半飽,母親為了維持最起碼的家計,種了幾棵果樹,喂了十幾隻雞,但江水平在離開家鄉上大學之前,從來沒有吃過一個雞蛋,沒有吃過一個水果。她最放鬆最愉快的時刻,便是幫助母親幹活兒時,聽戀愛中的男男女女對山歌。當她後來能大篇大篇地寫作美文佳賦時,她的心中,還總是想起那些純樸異常的男人與女人近乎原始的情感剖白和愛情讚歌:

你若不美麗,

你怎會有那麼好的心腸;

我媽媽一看見你,

便歡喜得不得了,

說隻有你這樣的好姑娘,

才配得上我這樣能幹的情郎。

雨水若不灌溉莊稼,

人們怎麼會有豐收的糧倉。

你若不是糖,

我的心怎會這麼甜暢。

我的好姑娘,

你是土地,

我便是那穀粒,

若是沒有我,

你就荒蕪了。

也許,這就是江水平最初的文學啟蒙。

同齡孩子都上學了,江水平滿9歲那年,母親才給她縫了一個書包,對她說:“孩子,上學去吧,好好念,咱一家人的出路,都在你的書包裏。”

聽了母親的話,江水平“哇”的一聲哭出來,她太想念書了,看著村裏的小夥伴背著書包在她麵前蹦蹦跳跳地走,她急得心都要嘔出血來。可是,窮人家的孩子懂事早,她一直和母親說不出口。

現在,江水平終於能夠上學了,她像珍愛自己的生命一樣,格外珍愛母親一針一線縫補起來的書包,珍愛裏麵的每一個文具。她知道,她上學讀書,母親肩上的擔子就重了不知多少。

因此,每當放學回來,江水平都在路邊打草拾柴,而每當看見日漸蒼老的母親,背著重擔,在家裏家外跛著腿,一拐一拐地忙來忙去時,她心裏都要難過地哭出來。

江水平的學習成績異乎尋常地好。倘若以中長跑的距離來估算,在全程3000米之中,她至少要把在同一起跑線上的夥伴拉下1000多米,總之,一路遙遙領先。她還不斷地跳級,跳級使她興奮,使她感到受人尊敬,而她覺得,受人尊敬的人顯得格外美麗。

江水平雖然家窮,從小吃不起穿不起,但她和大多數人一樣愛美,希望自己美,於是,她便努力使自己受人尊敬,以求美上加美。她學習非常刻苦,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常常一天隻吃一頓飯,晚上宿舍熄燈後,她還打著手電筒學習,別的同學幾乎都有各種各樣的小食品充饑,她沒有,隻好忍著,也不敢接受別的同學的幫助,因為她害怕還不起人家,欠人家的情,使人家瞧不起她。

江水平上高中的時候,大妹因家窮輟學了,她心裏暗暗地增加一股勁,覺得自己一個人要讀兩個人的書,才能對得起大妹和母親。她考上大學那一年,為了給她湊學費,公認比她當年的成績還要好的二妹又輟學了,她本來已經很沉重的心理負擔更加沉重了,覺得自己應該以一當三,刻苦用功,這樣才能對得起母親及大妹和二妹。

江水平和自己叫勁兒的程度使老師和同學們都感到吃驚。

大一時,江水平在學校打一份工,大二時,她在學校打一份工,又在校外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大三大四時,她不知打了幾份工,她玩命般掙的錢,除了用於維持自己的學習之外,其餘的都寄給家裏。

江水平四年大學期間,兩個妹妹相繼重新回到了學校,母親腿上的殘疾漸好,父親的精神病也能常常吃上藥加以控製了。

四年的大學時光很快過去,江水平發現自己除了學習和掙錢之外,其餘一切都是空白,她不但從來不曾品嚐過戀愛的滋味,甚至從來不曾和同學們相聚在一起參加個小型的聚會。她不了解同學們,同學們也都不了解她,隻是看到她的忙碌。

畢業典禮上,同學們互贈禮物,臨到江水平給大家獻禮的時候,她捧出一堆精製的小冊子,給同學們每人贈送一本,裏麵是她大學四年來在各種刊物上發表的作品,她寫文章的本意,是要稿費掙錢。此刻,她那些文字,卻成了她與同學們話別的最好方式,細心而好奇的同學當場翻閱,恍然對這位四年來一直來去匆匆的同學有了近乎冰山一角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