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落在草上(1 / 2)

雪又落在草上

每回我看見你的時候,你已經站在我的麵前了。

你背後很遠的地方有一盞白熾燈,那燈像一團浸滿光的棉絮,隔一段空白之後,會飄忽出淡紫色的光暈。我望一眼那光暈,結果你的頭發和額頭就都變得模糊起來。

你的嘴唇動了一下,你說什麼?

你伸出你的手——

音樂從禮堂牆根的黑色組合音響中發出來,那聲音侵占了所有空間。我感到這樣的空間很帶勁兒,有許多情感隨著那聲音湧上來,又消失掉。我不知道,我怎麼就來到這裏,我的同學非拉我來,起初是這樣的,可後來呢?其實,我在醫院住院的時候就渴望著,出了院就來上大學,我要讀書,要盡情地跳舞。記得我化療最難受的時候,我的腦子裏全部是這個年輕而又飄渺的校園。現在,我的身體還很虛弱,我的頭發仍然長不出來。那頂白布帽子,會覆蓋我的嫵媚多久?我期待著,我的頭發重新飄灑的日子,我終於耐不住了嗎?

你的一隻手,握著我的一隻手,我感到我的手冰涼如水。我跟隨著你,開始了在舞曲中第一次披星戴月般的穿行。曾有一個時刻,我覺得周圍搖曳著許多叢林。我不知道,是男生的身體像叢林,還是女生的頭發像叢林。叢林環繞著我,我忽然想,我的手在你的手中是一根幹樹枝嗎?白熾燈的光輝斜落在地麵上,地麵依舊發黑。或許光線拉得太長了,我想我與你的身上應該明亮些,我希望光環罩在我的頭頂上和衣服上。我還想到了我的喘息,我的腳步與地麵接觸的聲音在哪裏?還有你的聲音,我開始就沒有聽清楚你說話,現在離你近了,依然聽不見。你的喘息,你的舞步的聲音,在哪裏?一二三,一二三,退呀二三,轉身二三,我在心裏念著,我的血液也仿佛打著節拍流淌。樂曲從那黑色的體積中走出來,顯得有點虛張聲勢,它們似乎也在提著胯扭動著。你跳得真好,我想。你使我也變得會跳起來。你知道嗎,我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跳舞。我今晚,跳得不錯,一次都沒踩你的腳。我一點兒都不笨,對不對?

“老邁的丹?塔克,他醉了——”

(搖擺呀,舞伴們!)

“倒在馬車裏,踢馬一腳!”

(輕快地跳呀,太太們!)

我想起了米切爾的《飄》,我多麼想從身邊滾動的舞曲裏,聽見班卓琴和骨片呱嗒板兒的聲響。腳步在水泥地上瑟瑟磨擦著,我終於聽見了我和你的聲音。我垂著眼瞼,你的藍襯衣上的紐扣明滅著。你旋轉起來,我旋轉起來。我有些頭暈,我說。我沒有聽見自己的說話聲,那聲音隨即被甩到了身後。你減慢了速度,又加快,又減慢了,又加快。這樣,你變成了一個藍色的輪廓,像一股風。我消失在裏麵,隨著你肆意飄蕩。我不知道,我與你旋轉到每一個空間,是怎樣把囂張的音樂聲和叢林似的人們擠掉的。我忽然想,我會跳舞了,跳得很美麗!

我們兩個學校,隻隔一截沙土路。那是一條可以斜穿過去的小路,月光下沙土路發白,陷進沙土中的高跟鞋也發白。走到禮堂的台階上,我掏出手巾紙把鞋上的塵土擦掉,然後走進去,找到自己常坐的那條長板凳。燈光照不到這裏,我陷在陌生的昏暗裏。這時,我總感到自己,跟這個世界挨得很近,這是我在病痛中渴望過的世界啊——多麼熟悉的聲音,陪我多少年風和雨,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哦,那麼多年輕的身影,都在音樂中搖晃,全部是音樂中的身影,不凝固,不乏味,不悲傷。人生,我又回來了!音響發出的聲音,太具抒情感了,它使我不得不與之一起淋漓盡致。空中飄蕩的每一粒音樂的顆粒,仿佛都是我的思緒。此刻,我真想從昏暗中漫上來,淹沒在那一片飄舞中——是你,向我伸出了手,那樣快地使我完成了這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