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紅葉半生宦海沉浮,早已練出一身爐火純青的養氣之術。

她也笑著點頭,“多謝燕皇殿下。”

這不過是一場極小極小的插曲,所有隨侍的下人轉瞬就忘卻了這件無關痛癢的事,唯有她,生生地記了下來。

那天傍晚,在夕陽的餘暉之中,她恍惚中似乎認清了一件事,隻是,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不肯去承認。

寢殿裏傳來一陣低沉的咳嗽聲,隨侍在外殿的文媛抓起一把蘇和香放在香爐裏,眉心輕輕地皺著。

窗外月色綽約,樹影蹁躚,真煌的冬天,又要來了。

玉樹白日睡了一覺,夜裏反而走了困。

她披著一件銀狐邊鬥篷,打著一盞燈籠,去了永兒的房間。永兒很乖,沒有踢被子,睡得很熟,嘟著小嘴,好像在做夢吃什麼東西一樣。

玉樹在他的床邊坐下,夜裏的風那麼靜,牆角的安神香盤旋直上,一圈一圈,像是鄉下的嫋嫋炊煙。玉樹伸手想去摸摸兒子的臉,卻又怕身上帶了外麵的涼氣,隻是在他的額頭虛虛比畫了一下,就牽起嘴角,微微地笑了起來。

不知不覺,三更的更鼓遠遠傳來,更夫的聲音也綿長悠遠,玉樹此刻滿心安寧,就連那小心火燭的聲音聽起來,都覺得格外平和。

她站起身走了出去,為孩子關上房門,正想要轉身回房,卻在回頭間望見了那一室的燭火。

一瞬間,她就那麼愣住了。

和這些年的千百次一樣,她定定地站在那裏,就那麼靜靜地凝望著。

已經五年了,東海的石像落滿了灰塵,朝野的清流言官也忘記了那個名諱,就連曾經日夜為他祈福的沿海百姓,恐怕也已經將他的安魂牌位撤下,換上了自家的父母親人。

所有人都漸漸忘記了那個人,忘記了他的功績,忘記了他的付出,忘記了他的音容笑貌,更忘記了他曾經為這個國家、為這片土地,付出了怎樣高昂的代價。

然而,唯有她,這個傻傻的婦人,每日不忘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在他的書房裏,為他燃起一室燭光。

她不敢走近,正如他生前一樣,就連親手做好了羹湯,也隻能讓侍女下人為他送去。

他說他有政務要忙,不容他人打擾,她就信了。

他說他有緊急軍情,閑雜人等不得靠近,她就信了。

他說他今晚要忙到很晚,就住在書房裏,讓她不要等了,她也就信了。

她就是這樣一個傻傻的女人,無論她的男人說什麼,她都相信。可是有些時候,她也想說點什麼,隻是簡單的幾句,比如她隻是和下人一樣,送碗湯就出來,不會打擾到他;比如她是他的妻子,也許不算是閑雜人等;比如其實她每晚都睡得很晚,他就算忙到再晚,也不用怕會吵醒她。

可是她還是不敢說,或許,隻是覺得有點怕羞,有點說不出口。

於是,她就日日夜夜趴在窗欞上,望著書房的燈火,直到燈火熄滅,她才能爬上床,安心地閉上眼睛。

她有時候也會想,這樣,算不算也是同眠了?

可是剛冒出這樣的念頭,她就已經羞紅了臉。

每次回娘家,姐姐都會悄悄地跟她說,你家王爺是不是有了外心雲雲。她每次聽到都會很生氣,王爺是怎樣的人,她們怎可用這樣的心思去詆毀他?

可是她的口才實在不好,據理力爭了幾次,都說不過姐姐們。漸漸地,她連娘家都回得少了。

她知道,她有這世上最好的夫婿,他正直、善良、才華橫溢,他的畫滿朝稱頌,他的字為京中一絕,他的詩詞廣為流傳,他在家中從不飲酒,便是有時在外應酬,也從不喝醉,他不納妾,不涉風塵煙花之地,是朝中有名的玄賢王,更是軍中最負盛名的將領。

雖然他有時會因為政務繁忙而冷落她,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比起母親,比起姐姐們,比起那些整日爭寵暗鬥的貴婦,她已經太幸運了。

他是她的夫婿,是她的天,她的全部世界。

她不就是應該相信他、照料他、等待他的嗎?

怎可有懷疑,有猜忌,有詆毀,有傷春悲秋的怨憤不平?

更何況,即便他不在了,她仍舊享有著他生前留下的功勳,並且,還有他留給她的最寶貴的孩子。

沒什麼不滿足的了。

她微微地笑,笑容明澈而單純。她扯了一下鬥篷的領角,默默念道:“明日要去買窗紙,天冷了,書房的窗紙該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