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活著,總好過於死。

他靜靜地坐在窗前,斷指處戴著一隻白玉扳指,由於手指有些小,有些地方幾乎還有大大的空隙。那隻扳指已然碎裂,內部用金絲縫合,破破爛爛的,就算扔在街邊,想必都沒人會撿。

他用手指摩挲著那隻破舊的扳指,指腹的繭子硬硬的,觸碰在白玉扳指上,發出很輕很輕的聲音。他低下頭,看著扳指上淡淡的花紋,依稀間,心底的長劍似乎再次出了鞘,血淋淋地猙獰閃爍,白亮的劍光內,映照出一張爛熟於心的臉。

“後悔嗎?”他無聲地冷笑。

那些常人該有的情緒,比如脆弱,比如害怕,比如畏懼,或者,是那孩子所說的後悔,他都不允許自己擁有。

因為那些東西,除了令他感到惡心,再無任何作用。

大業已成,血仇得報,他求仁得仁。

後悔嗎?

他閉上雙眼,極遠處的天邊露出一縷光線來,透過窗子,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龐上。整座宮廷都以黑檀木和黑曜石為製材,在這樣旭日初升的時候,有著令人窒息的壓抑之美。

他身上流著燕北大地的兵戈血脈,骨子裏填充著多年隱忍的鬱結之氣,夢裏都是長河泛濫,兵馬衝破真煌山闕。這樣的他,怎會後悔?

他抬起眼,隻見天地遼闊,飛鳥盤旋,再不是兒時那巴掌大的一塊,窘迫得連月亮都不敢停留。

後悔?他嗤之以鼻。

三月十六,東野郡郡守傳來急報,說是擒住了一路叛軍,其中有一人看起來身份不俗。

刑部當即下令,將那人帶上京來。

半月之後,那人終於被綁至眼前,但見修眉鳳目,高鼻薄唇,便是在這等狼狽的狀況下,仍舊掩蓋不了他的俊秀和不凡。

燕洵坐在王位上,看著這位昔日的天之驕子,久久沒有說話。反而是他,仰起帶著血印的臉,笑容淡淡地望著他,好似老友相見一般隨意地打著招呼:“燕世子,好久不見。”

燕……世子……真是個久違的稱呼,他很平靜地點頭回道:“沐小公爺。”

“這麼久沒見,燕世子風采更勝往昔。”

“是嗎?”燕洵淡淡道,“小公爺卻有些不同。”

沐允笑道:“風水輪流轉,花無百日紅,世事多變,本也尋常。”

“小公爺倒是看得開,不愧是英雄豪傑。”

沐允突然哈哈一笑,搖頭道:“英雄早就死了,活下來的人,不過是委曲求全和苟且偷生之輩,感謝世子,很快就要替我結束這令人尷尬的處境了。”

“看來小公爺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沐允一臉得遇知己的感慨,垂首行禮道:“還望世子成全。”

燕洵的目光突然變得有幾分犀利,那是常年行走於軍伍之間的銳氣,像是殺氣騰騰的箭,隻一下,就足以射穿十八層牛皮。然而,在這個人眼裏,他什麼都沒有看到。

刀劍可以征服天下,卻永遠無法征服人心,在這片醜陋肮髒的土地上,到底還是生存著一些倔強的靈魂。

他隨意揮手,“那就不送了。”

沐允灑脫一笑,大袖翩翩,縱然一身傷痕,卻仍舊不減天家貴族之氣。

“世子貴人事多,留步吧。”

陽光透過窗欞,投下一束一束光圈。

年少氣盛時的瞧不順眼,尚武堂裏的明爭暗鬥,長大之後的利益搏殺。終究,最後的最後,還是他站在這裏,看著那個出身高貴總是一臉驕傲的男人,一步一步走上了斷頭的刑台。

他下巴微微挑起,有細小的風從耳邊吹過,很久很久,他都不想說話。有一種疲倦,在他一時不察的情況下刺入了他的心。隔得那麼遠,他卻好像聽到了九幽台上鍘刀破風鍘下的聲音,高傲的頭顱跌入灰塵,匍匐身軀再也無法筆挺地站立,倔強無畏的眼睛終究還是要永遠閉上。

尊嚴?驕傲?皇室?血脈?倔強?信念?

一切的一切,又有什麼重要?

不曾跌入穀底的人,不曾從那種想要一死了之的境地中爬出來的人,如何能理解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以生存為前提,人若是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他緩緩地睜開雙眼,文武百官跪伏在眼前,死寂無聲的大殿上一片冷冽,氣壓那麼低,幾乎要令人窒息。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人在微微顫抖,他們都怕他,也許還恨他,可是那又怎麼樣?說到底,他終究是這片土地的王者,他們都需要臣服於他,這就夠了,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