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序
孫紹振
這是我寫得最輕鬆的一本書,沒有想到有這麼強的生命力。稿子完成於1990年春夏之交,初版在是年11月,那時我已在德國進修。很快被香港和台灣分別出了繁體字本。1991年年底中央電視台社教部的負責人,在香港看到這書,讓一個導演把我“追蹤”到了。1992年初就根據這個本子,做了二十集的“幽默漫談”。這本書本來發行量就比較大,因為中央台的介入,印數達到三十多萬冊,我記得光是封麵就換了好幾次。當時的稿費並不高。1990年,官方的定價,大約是千字十元。等到我從德國歸來,已經漲到千字二十五元。那時稀裏糊塗,沒有什麼合同,更沒有維權意識,連印數稿酬都不知道,出版商給多少就收多少。對顯而易見的盜版,也未加追究。故至今也不知道,究竟印行了多少。上個世紀末廣東一家出版社,又印了一次,很快就絕版了。雖然,這本書早就從我的記憶中淡出,但是,有些事情卻成為親切的懷戀。
當時全國各地的“粉絲”來信之多,出乎意料。可能是因我在序言的最後把自己的住處寫進去了。一些來信提出的問題,對幽默學來說,很可能屬於挑戰性的課題。
一個小學生來信表示對我的書感到興趣,這當然令我大為鼓舞。但是,他粗心大意,沒有仔細看我的照片,開頭的稱呼是“敬愛的孫奶奶”。
這又使我非常失落。但是,我的女兒當時正好在我身邊,她幸災樂禍,樂不可支。這時,作為幽默學的研究者,不能不進入學術性的思考。如果這個孩子,是故意開玩笑,則是對我的幽默理論的活學活用,我應有成就感。但是,實質上孩子是滿懷敬意的抒情。可是他的抒情,在我女兒那裏,卻變成了幽默。這裏有個抒情在不同語境中轉化為幽默的大學問,我還沒有很好研究。更尖端的課題來自一個湖南的女讀者。她說,她不想做女人了,要做男人,準備做變性手術,請求幫助。我去信表示,無能為力,因為這不屬於幽默範疇。後來,正好搬家。同時也慶幸,如此這般的來信,在郵遞員那裏必然“無從投遞”。但接替我進住這個套間的先生卻給我打來了電話:有我的掛號信。一般說,這是好事,應該是稿費來了。我興頭衝衝地到那裏一看,還是那個湖南女士的。她說,變性手術,就不麻煩我了,但是變賣手術後乳房要售,卻隻能求我落實。我當時想,如果這位女士如果是假定性地開開玩笑,那可能有一點幽默感。但是,從上下文來看,她是認真的,考慮得很實在。而且還暗示著,不日要把那器官特快寄來。那可真是有點恐怖。但,這種恐怖算不算黑色幽默呢?不管當時還是現在,我一點把握都沒有。
當然,大多數的信件,沒有這麼尖端的挑戰性,相反,對於深化幽默之道大有裨益。一位深圳的打工妹來信說:你的幽默術很精彩,我努力運用,效果很好,但有一次卻失敗了。我跟一個大齡姐姐住一個房間,情同姐妹,形影不離,我非常依賴她。但是有一次糟糕了。我走進宿舍,發現大姐姐正在跟一個小夥子談得很入港。我想這是好事,白馬王子出現了。
我很識相,不去打擾他們,就打開床邊的錄音機。但是不久,大姐突然火起來了:“你給我把錄音機關上,要不然我把它和你一起扔出去”。我很意外,本來可頂一句,後來想到你的幽默書裏講,不要對抗,要緩解對抗,用幽默把自己和對方從對抗解脫出來。我就用你的方法跟她說“用不到你扔,我自己把自己扔出去好了”,說完自己就走開了。但是,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的眼淚流下來了。
她問我為什麼?
我給她回答,這是因為她的幽默還沒有磨練到爐火純青的程度,她運用了正確的幽默方法(自我調侃),但她胸中的寬容、智慧還沒有達到相應的程度,就產生了這樣幽默後的痛苦。我說,你應該對這位大姐有充分的理解和同情。她長期等待著白馬王子而耽誤了青春,和這個小夥子談得入港,心情是十分著迷的。此時,你的錄音機,在你聽來是抒情,在她聽來,卻是破壞性的噪音,十分可惡。就突然情緒膨脹,發起火來,有點六親不認。這在一般人來看,是缺乏修養的,顯然是個缺點。但是,你既然是和她情同姐妹,又具有幽默感,就要比一般人更能體會她的心情。有了小夥子,就不認小姐妹了,就算是缺點,難道不是陷入熱戀之人的常情嗎?你應該對她更有同情心,你如果光覺得她可氣,就不能算是理解她,就是光覺得可笑,也算不上心胸寬廣。你應該感到她可愛,哪怕是缺點,也是可愛的,人性嘛。愛情八字沒有一撇,就把友誼不當一回事了。有沒有幽默細胞,就在這一點上看出分曉來。幽默是精神的高度提升,心胸博大到可以包容不講道理的人和事。不那麼拘泥於理性的是非。從理性來說,這是個缺點,可從幽默的情感價值來說,這個缺點,是太可愛了。愛情使人不講理呀。你要學會欣賞這種不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