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謙第一次見到趙長寧的時候, 他十二歲。朱明熾登基的第三年。
那時候, 趙長寧已經是名震京師的大理寺少卿, 而他是個無寵的皇子。朱明熾留他性命的理由, 不過是因為他真的毫無威脅。而朱明熾需要對外掩飾他弑弟的名聲。
但是朱明熾卻連王都懶得封給他, 好像宮裏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把他扔給兩個年紀已經很大的宮婢照顧, 識字斷文更是別想了。
也許他真的忘了宮裏還有這個人吧。
好在其中一個宮婢曾伺候過文妃,還讀過些書,所以能教朱明謙識字。
那時候大冬天, 他穿著一件舊棉襖,棉襖因為太舊了,又硬又重, 還有一股舊木櫃的味道, 並不暖和。而且因為他這兩年竄高了不少,所以還短了一截, 冷風不停地從脖子裏灌進來, 他縮了縮脖子, 靠著昨晚剩下的湯飯吃飽了肚子不餓, 肚子不餓他便不冷, 就這麼站在宮門口看雪。
紫禁城每年冬天都下這麼大的雪, 這麼大,大如席一般紛紛揚揚從天鋪下,將紫禁城淹沒。他看著高而巍峨的宮宇, 看著偶爾從宮門口經過的轎子, 他在想,那裏麵都是什麼人呢,為什麼他們就是華服盛食,仆婢簇擁,而他卻什麼都沒有,甚至也出不去。
他望向太極殿的方向,那裏聽說是皇兄議政的地方。
他隻見過他一次,宮變那一晚,皇兄的侍衛把他從角落裏拎出來,他凍得瑟瑟發抖,皇兄的眼神隻漠然地從他身上掃了一眼。
是的,那個眼神甚至沒有一絲波動,他在看個無關緊要的螻蟻,他隻是說:“這個留著吧。”然後朱明謙就這樣逃過了一死。
他想走出去一點,想看看夾道外麵是什麼,他以前想過,但是他的宮門口有人把守,他根本就出不去。
但是今天雪太大了,把守的人遲遲沒有來。
他猶豫了一下,走出了宮門一步。
實際上在無數次的回想中,他一直在想,如果他不走出這一步的話,可能這輩子真的就是這樣,遇不到這個人,遇不到後麵的事。但也或許,就算他不走出這一步,他也注定會通過很多種方法,和這個人遇到。
其實朱明謙並沒有走太遠,很快守衛的侍衛就回來了,朱明謙已經走到了夾道外,看到他們拔腿就往宮裏跑,侍衛很快就追上來把他按住,惡狠狠地問:“誰準你出去的?”
對於皇帝來說,這個弟弟活得好不好不重要,但是活著乖巧很重要。
侍衛們很恐慌,如果他們晚來一步,很有可能這小子就跑出去了。於是把他按在石台上後,兩個人拳打腳踢地揍他,還惡狠狠地道:“別以為你是什麼皇子王爺,要是再敢亂跑,就打斷你的腿!”
朱明謙的臉抵著冰涼的石台,生生忍著侍衛的拳打腳踢。他的臉上遭了一拳,立刻眼眶烏青,腦袋裏嗡地一聲,裏頭兩個嬤嬤很快聽到動靜衝了出來,見他被打就急道:“兩位爺行行好,快不要打他了,打壞了怎麼辦啊,快不要打了!”
她們心裏清楚,皇帝不會管他的,太醫也不會請的。朱明熙傷重了就是死。
因為聲音挺大的,路過的人被驚動了。有人跨進門來:“何人在此打人?”
朱明謙混沌地抬起頭,他看到大雪紛揚,那人穿著官袍,披著鬥篷,隻看得玉雕一般精致又清麗的臉,瘦削的身影,身後跟著侍衛。他隻晃了一眼但是沒大看清楚,但是按著他的侍衛放開了手,他們對著這個人恭敬道:“趙大人,是皇子亂跑,小的才略施懲戒……”因為一直沒有封地,下頭的人隻敢稱他為皇子。
那個人聽到這裏蹙眉,說道:“皇子豈是隨便能打的?便是再落魄,那也是皇子!”他幾步走到他麵前來,伸手將他的頭抬起來。
這樣他才完整的,將那張臉盡收眼底。
麵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眉如墨畫,瞳如琉璃。隻是膚色太冷,如霜勝雪,白白將單薄的唇瓣襯得春杏一般的淡粉色。
“你是五皇子?”他的聲音稍微放柔了一些,“別怕,我是大理寺少卿趙長寧,你傷得重不重?”
當時他想,這世間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男子。
他傷得不重。
但這人還是叫身後的人去給他請太醫,才告訴他:“不要怕,你畢竟是皇子。”頓了頓,“你不要讓別人欺負你。”
等太醫來了之後,他就離開了。
朱明謙望著他離開的方向,直到大雪漸漸將他和他侍從的背影淹沒。
太醫隻給他留下點膏藥就離開了,侍衛走後,兩個嬤嬤才敢上來給他擦藥。聲音發抖地說:“您不要去外麵了,您小心下次被打死了。”
朱明謙沒有說話,他想著趙長寧說的話。
他是皇子,都該那些人來怕他,而不是他怕他們。
他時常坐在門口看,但是他卻不來了。他是大理寺少卿,怎麼可能常來宮裏轉呢。朱明謙聽很多人說起趙大人為民伸冤,治理水患的事,是個清官。就連當初趙大人是太子黨,皇上都因為看在這個的麵子上饒恕了他。
朱明謙靜心讀書,不再到門口看了。
到了一個月後,太後的壽辰,朱明謙一大早被收整好,帶著去給太後請安,他給太後背了整本的《金剛經》,自從皇帝奪位後,太後便開始信佛,聽到這孩子竟然能背下這麼枯燥的經文,一時喜歡,拉到身邊問長問短。
知道他過得不好,又專門叫自己身邊的嬤嬤去他宮裏看看。平日裏朱明謙不怎麼說話,但是在太後這裏卻像變了個人,時常侍奉太後,討好太後。
皇帝忙著前朝無暇顧及太後,本身子嗣單薄,太後難免對朱明謙注意了一些。
等朱明熾注意到的時候,這個皇弟已經時常在太後身邊出沒,出入也有了小太監跟著,每次看到他的時候,會謙卑而恭敬地喊一聲皇兄。
實際上朱明熾並沒有把他放在眼裏,既然能討得太後歡心,幹脆就把他放在太後的身邊陪太後吧,他還另外賞賜了朱明謙一個聰明的主事太監李寶山。
而這時候,即便朱明謙地位仍然不高,卻也沒有宮人敢給他臉色看了。
朱明謙並沒有因此而放鬆,他時常坐在閣樓上讀書,身邊有個李寶山能跟他說上話了。“你看這下麵有什麼?”他問李寶山。
李寶山答道:“房子,”頓了一頓,“再不就是人唄。”
這處能看到百官進朝,自漢白玉台階兩側,文武官員次第入殿。
朱明謙就笑了笑,他總是能看到那個人,他走在文官的前列,神色淡然平整。
對於長大一些的朱明謙來說,趙長寧留下的印象其實很快就淡了,他在黑暗和孤獨中思考,自己想要什麼,怎麼去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越想得多,就越發淡忘了趙長寧。
但他每次看到百官入朝,還是不由自主地找他的身影,像是一個習慣。
再過兩年,太後親自請皇帝給他定了封地,朱明熾應付太後,圈了蜀地眉州給他做封地,便稱為眉州王。雖然封地偏遠,遠在蜀地,但好歹是有了正經的封號。他時常去給朱明熾請安,提到自己想多學些東西的事。
“……到了蜀地也可以幫皇兄排憂解難。”朱明謙恭敬地道。
朱明熾擱下筆看著他,朱明謙瞬間就背心一冷,笑道:“自然,弟弟愚笨,也學不得什麼精深的東西,學一學騎射就好了。”
對於朱明熾來說,他不怕朱明謙學什麼騎射,十四歲才開始學這些,早過了打底子的時候。但是何必學呢,留著不殺,還給封地,不過是太後央求的而已。
“學得不多,想的倒多。回去好好侍奉太後吧。”皇兄淡淡道。
朱明謙沒得到聖旨,他回來之後其實忐忑了好幾天,也不再去朱明熾麵前露臉,直到那天太後讓他給朱明熾送補湯過去,他到了乾清宮,發現隔扇緊閉,門口站著的是皇兄的貼身劉太監。
劉太監淡淡道:“皇上現在不能見您,您把東西放隔間吧。”
他點頭笑著應了,走到隔間,突然聽到隱隱的喘-息聲。
他沒有聽錯的,就是那種聲音,他以前曾經撞見過宮女和侍衛廝混。
但這個聲音更加的勾人,帶著一點點沙啞,可能還有一點點痛楚,聽得人立刻腹中起一絲熱來。
“嗚……混賬!朱明熾……”
“混賬?哪裏混賬了?你今日在朝堂上這麼反對朕,朕量著你要麵子……都忍了你的!”然後那聲音更加重的一聲呻-吟,疼痛愉悅混雜。
朱明謙麵色微變,他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他不會記錯的。
等到他放下東西,回過頭看乾清宮的時候,實在是說不清楚,心裏究竟是個什麼感受。
他和朱明熾……
大理寺少卿趙大人竟然以色侍君?
朱明謙飛快地走了,他不想更深地想這件事。
但是這天晚上,他仍然夢到這個呻-吟,醒來之後便發現了夢遺。
伺候他的嬤嬤很驚訝,問他要不要宮女伺候。他現在多少是個王了。
朱明謙搖頭拒絕了,他不大想要那些宮女,他想要……
不,他並不能想要。他能做的隻是當成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朱明熾即位第五年,趙長寧擢升了大理寺卿。
朱明謙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在雕一個白玉的宮殿,那是送給太後的壽禮。
但是壽禮還沒有送到太後手上,就出了大事。
前太子朱明熙竟然並未真死,反而謀反成功,聚集了大批將領。
他利用假情報將朱明熾引入開平衛,然後在開平衛圍殺了他,隨後常遠將軍占領皇城,前太子即位。宣詔自己才是順位天子,朱明熾用了陰毒手段,才落得屍骨無全的下場。
不過短短一個月,皇城到處是死人,血將護城河都染紅了。
太後聽說兒子死了,當晚就在壽康宮投繯自盡了。
聽說這個消息之後,朱明謙沉默了一下,然後把雕好的玉宮宇砸了,叮囑李寶山:“……無論藏到哪裏都行,不能讓別人看到。”
李寶山早嚇得屁滾尿流,連夜挖坑埋在院子花壇裏。
不受寵的好處大概就是,清算的時候也輪不到他。
朱明熙聽說朱明熾才給他一個眉州做封地,就笑了起來:“……殺他幹什麼,帶來見朕!”
朱明謙見到朱明熙,早就不是當初溫潤的太子了。
他被帶入乾清宮,看到趙長寧站在太子身邊。但他的表情非常的冷漠,朱明熙親昵地跟他說話,他一句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