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那時候, 昆侖還不是讓人既敬且畏的巫神, 何敬真也隻是一團粉光融融的小肉。一場屠殺剛把上千個逃戰禍的男女老幼撂倒。上千人都沒想到從中原逃到西南, 幾千裏的路九死一生都闖過來了, 最後竟會結果在這麼個寧靜平和的清晨。大多數人都還留在睡夢中, 一刀封喉的死法還不算十分難看, 少數人被刀刃切入骨肉的響動驚醒, 倉皇出奔,死的就不那麼好看了,多吃好幾刀, 最後一刀才肯朝要害紮,死都死不囫圇。
何敬真還算運氣,匪徒們肆虐了一天, 殺累了搶飽了, 造夠了孽,打算省點力氣, 留著這個還在繈褓中的嬰孩, 讓他自己慢慢死。
天風微動, 衰草離披, 上千無辜中唯一的一個囫圇人口, 連人帶繈褓在血裏泡著, 泡了一天。何家上下二十多口的血彙在一處,泡透了,血把繈褓整個發開, 絲絲縷縷, 結了一層硬痂在他身上。各處結的痂讓這團小肉看起來麵目不甚清爽。何家死得剩不下什麼人了,何敬真他爹一口遊絲樣的氣吊了一天,忍著沒死,就為托孤。一天內,這條道上來過三撥人,沒人願意受他托。世道亂著呢。剛打了幾場大仗,每天都死人,屍首積得多了,道邊草木都染上一股腥氣。那團小肉在他爹胳膊和身體形成的夾縫中間受著庇護,也受著馬蹄踐踏過後帶起的煙塵、無處可躲的太陽,不哭不鬧隻默默吮手,像是知道這稀薄的庇護過不了多久也要沒了。
昆侖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斜過西邊,殘留的一點光照著大地阡陌。他一路行過,看見死透了但還不肯閉眼的,總要上去規整規整,合上眼再正正衣冠。在苗民事死如生的生死觀裏,死是件再隆重不過的事,馬虎不得,得端整、得細致、至少得安詳。輪到何敬真他爹的時候,一雙眼珠子在昆侖手底下顫了顫,昆侖移開手,看那對眼珠子吃力地往下挪,一直挪到一團血糊糊的東西上。然後,最後一眼是給昆侖的。最後一眼才把這受托人看真切——這是個半人不鬼的“人”。一頭銀發,瞳色湛藍,露在外頭的一張臉白得不近人情,兩瓣唇卻血紅,與中原人世代見慣了的各色人等天壤之別。
其實,若能撇掉偏見,昆侖是個很精彩的人物。他那發流銀一樣光彩無匹,散下束起都有味,太有味,配黑瞳便寡淡,隻有藍瞳才能壓得住陣腳,靜靜一眼放過去,殺伐決斷、一言九鼎,全有了。何敬真他爹從昆侖這一眼裏收獲了安心,一口氣斷得幹脆利落。這將死之人的最後一眼卻直直撞在昆侖心坎上——世間父母都是如此麼?生前操萬般心,臨死,哪怕沒得挑揀,也盡量乞來一點憐惜,為孩子謀最後一點可能。至於是否所托非人,實在見不著也就管不了了。
昆侖無父無母,不知來路。半是同病相憐,半是事死如生,何敬真就這麼進了昆侖的背簍,晃晃顛顛,一路往西南行去。
走了半個月,越走越荒涼。塵囂離得遠了,戰禍、饑饉、荒年、大奸大惡、大是大非、大喜大悲都遠了。再往前便是沱江,過了江再走三天就到了苗民的地界。那是他的家,從記事起就在那兒,吃百家飯穿百家衣,一直到十七歲,闔寨上下忙活了一個月,給他紮了一座吊腳樓。他住進去,這就算成人了,可以男婚女嫁開枝散葉了。
昆侖到的那天正逢“大墟”,寨子裏的人都趕墟去了,沒人圍上來瞧他背簍裏的“稀罕”。要等到兩天以後,人們才會發現昆侖養了一團小肉。這團小肉乖得很,一雙雙手把他傳來遞去都逗不出半點哭聲。模樣還生得俊—— 一對眉毛已隱約可見日後飛入鬢邊的情狀,雙眼皮寬寬裕裕,鼻梁高挺,小嘴周正。怪不得他爹臨死了還舍不下。寨子裏有了孩兒的婦人都讓這團小肉磨得心軟肝顫,商量好了,一天三人排著班輪流喂哺。山野村婦,幹活出力,身板壯實,奶水豐足,哺了月餘,這團小肉臉上的黃氣就下去了,身上起了一層小膘。這層小膘一直到他七歲才掉下去。也因了這層小膘,昆侖給他起了個小名,就叫“肉肉”。
寒來暑往,肉肉到寨子裏也一年有餘了,還不會說話,隻愛笑。笑起來露兩隻小小笑渦,顯得特別有誠意。世態冷暖蜚短流長在這副幹淨的笑臉前往往難以為繼。誰硬得起那個心腸呢?漢人又如何?不也是個奶娃娃麼?苗疆與漢土的世仇和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什麼相幹!
於是誰家打了米糊也拿瓦罐盛了,送一罐來;誰家養的雞下了蛋,攢了十個八個,也拿個小籃挎了來。進了昆侖的吊腳樓也都不閑著,雙手抄起肉肉的小胳膊來回蕩,悠起又接住,就為看他臉上兩個笑渦。笑的真是好:聲兒最討喜,露一口糯米小牙,嘴角眼角都彎彎。一趟逗下來,什麼煩憂都散幹淨了。這麼看來,昆侖白日缺閑、夜晚缺覺的一場拉拔倒也還值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