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晚年,瞌睡少了,夢卻多了起來。
當今時代,“夢”,成了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字眼。
這些年,生活在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的都市之中,可莫名其妙,每當夜深人靜,故鄉那淼淼的大江、款款的漁舟、啾啾的晨鳥、霏霏的夜雨,以及拉船的纖夫、垂釣的漁人、耕田的農民、賣柴的樵夫,還有兒時的夥伴、少年的同學、白發的母親、蹣跚的外婆,時常都會出現在夢境之中。
從夢中醒來,總有纏綿的思緒和不盡的悵惘。
自知青回城之後,先當工人,後又當兵,繼而從政。自年輕時當秘書伊始,先後在兩個軍工單位從事宣傳部長、組織部長、黨委工作部部長等工作。人在江湖,為求生存,幾十年按部就班熬更守夜,做不完的八股文章,寫不完的總結報告,繁文縟節,贅言瑣事,弄得神經衰弱,熬得心地雜蕪,朝思暮盼,早就想換一種活法了。
50歲時,自己曾給後來的人生確定了3個目標:將女兒養大成人;為老母親養老送終;倘若人不糊塗,還能寫出一二部有些社會價值的書來,完成一個當作家的夢想——然而,工作實在太忙,想靜下心來從事寫作,隻能是一種奢望了。
臨近退休,便毅然決然拒絕高薪聘請,選擇遠離繁華,歸隱故鄉江津小城。在那裏,每日裏漫步河灘草坡,看水肥水瘦潮起潮落,觀燕來雁歸雲卷雲舒;或孤坐陽台書齋,讀左傳論語三國聊齋,寫人間百態風土人情,將這些年來的所思所想一一付諸文字,圓滿自己的人生夢想。
人生的夢,盡管稍縱即逝,然它是一個人心底裏最隱秘的圖騰,是一個人心靈之光最直接的折射,甚而還是一個人活著的終極目標和理由。愚以為,一個人,隻要有了追夢的願望和圓夢行動,那麼他的生活就不會百無聊賴,就不會孤單寂寞,就不會為三鬥米折腰,不會為流言蜚語所困惑,還不會為領導的幾句表揚而受寵若驚,為生命暫時陷於困境而自尋絕路——縱然離開了領導崗位,也絕不會因為無人請示彙報而鬱鬱寡歡,更不會因為門可羅雀而沮喪失落。
冥冥之中似乎已經注定,作家這個行當與我無緣。
我出生在長江邊上一個小城的鐵匠世家,祖祖輩輩都是目不識丁的睜眼瞎。家裏窮,窮得來連耗子也不來打洞安家。到了父親這一輩則更慘,他還是一個一隻眼睛的殘疾鐵匠,其謀生之難可想而知。
自從來到這世界,鑽進我小小耳朵裏的不是鋼琴揚琴和琅琅的讀書聲,而是千篇一律枯燥單調“叮叮當當”的打鐵聲。這聲音從早晨雞叫響到太陽落坡,從太陽落坡響到早晨雞叫。童年,我每天呆呆地坐在家門口,看到的是纖夫們在湍急的江流中死活地掙紮,聽到的是漁婦們在荒涼的河灘上悲苦地哭泣,目睹的是父母為生計的愁眉和苦臉——我的童年,塞滿了人世的滄桑和人生的苦難。
我們這一代人很不幸,該長身體時,遇3年“自然災害”;該讀書時,遇轟轟烈烈的“大革命”;該就業時,又遇到上山下鄉當農民——但塞翁失馬,我們這一代人又是幸運的:艱難的生存環境磨練了自己的意誌和鍛煉了自己的體魄,豐富的生活閱曆增加了自己對生命的感悟和對自然的認識,坎坷的際遇促使自己不甘墮落發奮圖強,從而使自己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盡量遠離喧囂和浮躁,從而擁有自己人生的信念和價值的追求。
當文化還是一片荒漠之時,別人都在轟轟烈烈“鬧革命”,我卻不擇手段挖空心思遍地尋書來讀。煤油燈旁,電燈杆下,我像發了神經病一樣地讀書。那些年,僅有初中文化的我,居然亂七八糟地讀了幾籮筐的書。幾乎讀完了當時能找到的中國古典名著,讀完了共和國成立以來出版的長短篇小說。我不僅讀過蕭霍洛夫《靜靜的頓河》、高爾基的《母親》《我的大學》、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雨果的《九三年》《巴黎聖母院》,還讀過《茶花女》《三個火槍手》《斯巴達克斯》《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