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1 / 3)

初春的天氣,白日裏都不見得有幾分暖意,入夜下了一場薄雨,愈加顯得冷意滲人。鈴溪在塌邊木然坐著,眼神空洞,唇無血色。不大的屋子,處處是令人生厭的潮冷,酸梨枝木妝鏡台上隻擺著瓶所剩無幾的茉莉頭油,其餘竟是再無別的胭脂花粉。她不過十七的年紀,眼神卻那般灰敗,如花的年華,還未肆意鮮妍一回,竟是已經要落了。

外院忽地傳來喧鬧聲,有腳步聲疾疾而來,她聽見紫翹驚懼的聲音,“將軍,此地不可擅闖!”隨即砰的一聲巨響,門已被紀重慕一腳踹開,鈴溪慢慢抬眼看他,她料到他一定會來,隻是想不到,竟這樣快。紀重慕立在門邊,月光越過他入了房間,背著光,鈴溪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覺察的出他身上深深的殺氣,他身上的銀色盔甲還未卸下,臉上身上皆是血跡斑斑,一陣風來,重溪嗅到那腥甜的氣味,幾乎就要作嘔。

紀重慕一眼瞥見她淒慘容色,俏生生一身的孝服,目光在她的婦人發髻上定住,心中一直以來的燥亂心緒似乎被突然點了一把火,頃刻間灼盡了一切理智。他怒極反笑,上前一把攥住重溪細弱的腕子,將她猛地拉進懷裏,扣住她玲瓏下巴咬牙切齒道,“本將軍還未死呢,你倒是戴個哪門子的孝?”

鈴溪掙脫不得,便也不再嚐試,漠然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鈴溪是在為死去的夫君戴孝,哥哥此舉實在逾越了。”紀重慕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唇角卻帶出一絲冷笑,“未拜堂未入洞房,那豎子便是你夫君了?簡直不知羞恥!”

“不知羞恥的是你!”鈴溪猛地拔下鬢間銀簪抵在頸上,一雙清水眸子此刻燒的血紅,“紀重慕,你若敢再對我這樣不敬重,我就立刻死在你麵前!”紀重慕的眼中劃過一絲震驚,隨即一把奪過她手中的簪子,即便如此,那雪白幼嫩的脖頸上,還是留下了一點猩紅。他緊緊握住簪子,尖銳的簪頭刺入手掌,鮮血一滴滴碎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才鬆開手,簪子跌在地上,開口時聲音艱澀至極。

“你隻管去死,我同你一起便是了。”

語畢整個人直接倒在了鈴溪的身上,鈴溪生的瘦弱,哪裏扛得住他,一個踉蹌差點摔在地上,她以為又遭戲弄,使盡全身氣力推了他一把,這次他卻沒有動作,那樣高大的一個男人,就這麼砰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

鈴溪這才看見他的背上還插著一支斷箭,鮮血順著傷口不停地冒出來,月光下看不清是什麼顏色,她的心跳幾乎驟停,蹲下身去扶他,隻見他閉著眼,唇色烏青,一動也不動,眼淚猝不及防砸下來,衝門外顫聲喊道,“紫翹,快去請大夫!”

很快有人來將紀重慕抬走了,他守在門外的副將蕭禮對鈴溪一點沒有好臉色,冷哼一聲諷道,“將軍日夜兼程,身上的傷還來不及處理便趕著來見二小姐,二小姐如此般回報,實在令人齒冷!”言罷也不等鈴溪開口,拂袖而去。

鈴溪的目光係在紀重慕身上,眸中水意朦然,她腦中嗡然作響,那群人消失在節婦堂門前時,膝蓋終是一軟,跌在地上,淒然開口,“是我害了哥哥。”

紫翹哭著蹲下去扶她,“小姐快些起來,夜裏地上這樣冷,作下了病怎麼好?將軍明白事理,他定不會怪小姐的!”

鈴溪默默搖頭,冷白的月光落在身上,像是無數的冰碴子,細細刺在心上,慢慢地流出血,每時每刻的疼痛著,卻不至於死去。

往昔曆曆在目,初見仿若昨日,可竟已過了這麼多年。

她七歲沒了父親,母親改嫁後孤苦無依,被回鄉省親的遠方舅母瞧見,見她可憐又生的靈巧,便跟族長說了一聲,將她帶回了家。說是遠方舅母,不過都姓紀罷了,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係,到底是孤女,來相府前還被送到山上廟裏吃了三個月齋,讓高僧看過命盤,還得了條開過光的佛珠,這才進了紀府。

紀母牽著她的手走過穿花圍廊,到了後花園,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紀重慕。那年才十歲的少年,眉目如玉,身旁一樹梨花簌簌落在身上,仿若畫中人一般,紀母喚他,“慕兒,過來!”紀重慕轉過頭來,見母親身旁立著一個瘦弱的小女孩,一時有些好奇,跑過來問道,“娘,這是誰啊?”紀母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妹妹嗎,如今娘給你帶來了,以後可要好好與妹妹相處,若叫我知道你欺負妹妹,定然不饒你。”

紀重慕見這女孩一身青緞羅裙,小鹿般怯怯看著自己,並不討厭,隻是母親當著這一個小女孩這樣教訓自己,麵子難免拉不下來,哼一聲道,“那要看她聽不聽話了。”

話是這樣說,重慕待她,卻是再也不能更好了。

每日下學都要帶些好玩的物件兒給她,他不知道女孩子喜歡些什麼,便把自己喜歡的都帶來給她,有時候是籠蛐蛐兒,有時是個鞠球,有一次甚至神神秘秘地拿來了個竹籃,說要給鈴溪個驚喜,鈴溪湊過去一看,裏麵竟是條細長的小青蛇,嚇得登時哭出來,重慕忙丟下籃子哄她,“怎麼啦?你不喜歡嗎?我費好大勁才托人尋來的,毒牙都拔了,不會咬人的。”

鈴溪卻是止不住地哭,重慕手忙腳亂地找羅帕幫她擦淚,急道,“妹妹莫哭了,我再也不尋這些東西來給你了。”

後來給她的東西果然中規中矩了許多,珍珠玉石,簪花脂粉,樣樣都是最精致上乘的。他喜歡城門樓子邊七文錢一串的紅豆沙團子,紀母嫌不幹淨不準他吃,他卻每次都威脅小廝偷偷給他買,買來跟鈴溪一起吃,兩個孩子趴在窗邊一串串的吃那甜的發膩,灑滿了白芝麻的團子,心裏都是甜滋滋的。

鈴溪學刺繡時,第一件繡品便送給了重慕,那是個月藍底子的梨花繡荷包。針腳不算細整,圖樣也簡單,重慕卻一直留在身邊,後來鈴溪做了新的給他,那個舊的也舍不得扔掉,鈴溪笑他,他卻道,“你送的第一樣東西呢,哪裏能扔掉?”

那時的日子那樣明媚快活,記憶裏盡是繁花錦簇,像是不會謝似的,就那樣昂然開著,暗香縈然。重慕十四歲那年參軍,離家前紀母和鈴溪都哭成了淚人,紀相雖也不舍,卻隻是道,“大丈夫誌在四方,慕兒此去,定要竭力為我君主效忠!”重慕道,“謹遵父親教誨。”最後看著鈴溪道,“我此去不知歸期,家中雙親,勞妹妹多加費心。”鈴溪哭著點頭,他湊過來低聲在她耳邊道,“溪兒等我。”言畢向父母行了大禮,轉身離去。鈴溪永遠記得他的這句話,溫熱的氣息在耳邊縈繞,那樣堅定的語氣。“等我。”

她那時也許還並不真正了解重慕的意思,心中卻第一次生出異樣感覺。是的,她會等他,不管多久都會,隻是等他回來以後呢,會發生什麼?

邊陲戰事四起,重慕所在的軍隊需要長期駐紮在北疆,真是應了他那句,“不知歸期。”紀母日日在佛堂為重慕念經祈福,鈴溪跟在一旁抄佛經,極娟秀的一手梅花小楷,一筆一捺地虔心抄寫,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願他平安。

她默默抄著,念著,五年下來,抄寫的佛經裝滿了六隻銀角銅花箱子。十六歲那年梨花開的時候,他終於回來了。

五年沙場浴血,出生入死,在鬼門關徘徊了多少次,他終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步兵變成了聖上欽賜的鎮北將軍。春風得意馬蹄疾,一夕看盡長安花。

那****一大早起來沐浴更衣,肌膚本就白膩,粉也不必施,隻淡掃峨眉,頰上薄上一層胭脂色。碧玉簪花明月鐺,梨花繡的薄緞留仙裙,霧一般的青霞色半臂。額間一朵半開青櫻,唇上也不加厚重顏色,隻輕輕抿了粉色口脂,立在那裏,端端一朵清水梨花,極是清婉動人。貼身丫鬟紫翹笑道,“小姐這樣用心,不知道的還當是心上人來了呢!”鈴溪心下一動,卻沒開口,隻急急望著門邊。她如今已不是小孩子,男女始終有別,她不方便去前廳接重慕,可回他的院子必定要經過這裏,而他也一定會來看她的。

重慕進門的那一刹那,她的眼眶發熱,幾乎滴下淚來,他一身銀色盔甲,挺拔軒昂至極,再也不再是當年那個莽撞稚嫩的少年。他走上前兩步,一把將鈴溪擁入懷中,緊緊抱住她,像是抱住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溪兒,我回來了。”

鈴溪覺出這動作的不妥,可她卻貪戀哥哥的懷抱,整整五年,天知道她多擔心懼怕。淚水落在他的前襟,“哥哥…我太擔心你…”話未完幾乎哽咽,重慕的身子一僵,隨即恢複如常,放開鈴溪笑道,“我帶了好多禮物給你,都是皇上親賜的,你必然喜歡,跟我去我院子看看。”

身後的下人丫鬟皆是驚駭,卻不敢言,二小姐已然十六歲,大少爺更是過了成婚之齡,別說二人不是親生兄妹,就算是一母所出,如此親密舉止,實在於禮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