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年秋天發生了很多事,但知情者和當事人都已死去。
史書的記載隻寥寥幾行字,七十餘年後,才有人從諸多版本的俾官野史中,拚湊出一部《鏡花深處》,號稱再現本朝開國之初三代帝王的後宮豔事,一時,街頭巷尾,交口稱讚。
廣大酒肆飯館也趁機更換了菜牌,一盞乳鴿湯,灑上鮮紅枸杞粒,被命名為初承帝愛,辣子雞丁別名冊封大典,玉體橫陳則是脆皮燒鵝……廚子們挖空心思賣弄想象力,連椒鹽豬手和豉汁鳳爪都能拚成一盤端上桌,謂之“燕瘦環肥,大打出手”,好一出後妃爭寵記。
說起來,是世安年間的事了,當皇帝的是太宗路正寬。據說當時民間私下流傳一個說法:“要說慘,誰慘得過龍椅上那位?”
太祖隻當了四年皇帝就駕鶴西去,路正寬即位時,可謂是天下初定,根基尚淺,局勢很不妙,這明擺著的:太祖能揭竿起義奪了天下,足以證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路正寬的哥兄老弟叔叔伯伯兒子侄子外甥女婿,以及潛伏於野的前朝餘孽,一大幫男人都盯著皇位,明裏暗裏搞事使壞。
怪隻怪太祖人到中年才混上了皇帝,家族大,妻妾多,同輩小輩齊刷刷彪形大漢,又都自認有能耐,路正寬的太子時期就過得驚險萬分,當上皇帝之後更加戰戰兢兢。然而,除了硬著頭皮把皇帝當到百年歸世,路正寬別無他途。他執政的世安年間,大夏子民的怨言很少,因為“要說慘,誰慘得過龍椅上那位?”——這句話熨帖有效,到世安六年,才在小範圍內,被另一句取代:“要說衰,誰衰得過孔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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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唯,女,十五歲。兩個月被退婚七回,遭四家尼姑庵婉拒。這般繁忙,還抽空尋了三次死。一次被長河拿菜刀割斷了上吊的繩子,一次被長河掀翻藥碗,一次被長河拽住了她站在井沿的腳。
嫁不掉還死不成,孔唯很煩:“怎麼總是你?”
“那你希望是誰?索命的小鬼?你是我的。他來,我拆他骨架。”
世安六年,仁壽堂的小夥計林長河說出慘烈的情話。但孔唯不買賬,理由很簡單,林長河說,我已經十二歲,孔唯說,你才十二歲。長河急躁地瞪眼:“你沒龍椅上那位慘吧,別人都希望他死,可我和你娘都希望你活著。”
孔唯問:“活得像個笑話嗎?”
“總有一天,你會活得像個神話。”
孔唯默默坐了一陣,問:“你真相信我能煉成金丹?”
長河扯出掛在脖子上的小哨子遞給她,說起不相幹的事。傍晚時,他給信王府送藥歸來,在老趙的麵攤吃東西,看到了一個當街痛哭的中年漢子。漢子一大早就往城牆邊一縮,腳下平鋪了張寫了字的紅紙,用小石子兒壓住,說要賣房子,要價不離譜,但連問的人都少。
夕陽仍是那個夕陽,紅彤彤,沉甸甸,既不如血,也不像詩,跟往常沒有兩樣。人來人往的腳步中,漢子盯著夕陽失神。然後,他把臉埋進臂彎裏,哭了。
淚水落到青石板上,一小灘水跡,在夜幕中,墨水般黝黑。長河吃光了一碗小餛飩,問他:“你削的木頭哨子賣嗎?”
漢子的手很巧,哨子被削成猴子形狀,裏頭有顆滴溜溜的核,使勁一吹,響聲清越。他說是做給孩子玩的,走夜路不會害怕。長河用三個銅錢買了它,他花了一個吃了碗陽春麵,剩下兩個擱在貼身的布褂子裏。他七十歲的老母親生了重病,診金太高,藥費也貴,他籌不齊,惟一的辦法是賣房子,可年景不好,脫手太難了。
賣麵的老趙也搖頭不語,這年頭,皇帝的位置都坐得不穩,戰事也許說打就打。一打,老百姓就得逃命,誰家有點兒錢都攢著,換成金磚銀條和糧食,哪舍得變成房子?礙手礙腳,像累贅。
漢子吃完麵,向長河和老趙道謝,搓了搓臉,問:“還看得出來嗎?”
他是在問他的眼睛,剛哭過,還很紅腫。長河點點頭,漢子扛著紅紙,慢慢地走回家。
平凡的人,平凡的心願,渺小到不值一提,卻逼出了孔唯的眼淚。她懂漢子的感受,在舉目無一相識的鬧市,他旁若無人地哭;在四顧皆是至親的家中,他若無其事地笑。她吸著鼻子說:“我不在意被退婚,是怕給我娘丟臉。”
“你死了,你娘會丟了魂。”長河抱她一抱,小聲道,“孔唯,我說過,你別心急,再給我三年時間吧,就三年。”
孔唯掙開他的懷抱,略略一笑:“你從來不喊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