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剛從一家隻有三張桌子的腳店走出來。這腳店位於洛河永橋南的獅子坊。就是永橋南那些種族混雜的坊曲中的一個,這些街坊至今還沒完全被來自大鹹漬的雜種擠滿。
我去那,是因為那腳店裏有人求我,去為他找一個女人,念出一個相思的咒語。
他是個叫安加沙的腳店鐺頭,隻是洛陽城裏許許多多報唱菜名的夥計中的一個。他想找回他的媳婦,這個可憐人說,他想花點兒錢,讓我找到他的媳婦,好讓她在百忙之中,從賭坊抽空回幾趟家,以便造出些新娃子,活躍活躍家庭氣氛。
他說得時侯支支吾吾,有點不好意思。
我曉得,最重要的事情往往也最難啟齒,你不好意思說出口,因為言語會模糊事情的重要性——原本縈繞在腦中一些天大的事情,一經脫口而出,便立時變為微不足道的屁事。不過其實遠遠不止如此,是不是?
這事,往往與你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渴望有關,也是別人最樂於打擊的,你最軟弱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你鼓起勇氣,把心中的一切與盤托出,結果隻落得讓別人看笑話,因為她壓根兒不懂你在說什麼,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覺得事情那麼重要。
安加沙說著說著,幾乎要哭了出來。我想普天下最糟的事,莫過於懷著滿腔心事與柔情,並非無人可訴,而是她根本聽不懂!
所以他要我找到她,並為她念出《阿闥婆吠陀 》密語中愛的咒語,
這《阿闥婆吠陀 》是古印度一本密語與符咒的總集,其中各種符咒共有二十卷之多,在第六卷的這一條愛情咒語,我直至今日仍然記得。我曾經帶著相思咒去見一個女人,所見的情景讓我一生都難以忘懷。
但那時,我接連幾天找不到人,我以為我把這事弄日踏了。日踏在尊貴的東都話裏這是壞事的意思。
因為我沒能找到那個女人,所以那安加沙不肯付錢給我。
那天,天氣陰沉沉的,已經快到三月底了。
這種日子真是愁死我了,我之所以忙活這些屁事,皆因我是大唐太醫署下設的4科一局中,最沒人想讀的咒禁科中,一位最沒人待見的倒黴咒禁生。更倒黴的是,好日子過得飛快,眨眼又到季試的關囗了。
這太醫署,連考起試來也考得出奇帶冒煙的,與禮部的其他學校,象什麼國子監,弘文館,崇文館,崇玄學啦什麼的一點都不一樣,它分月試,季試與歲試。月試由本館咒禁博士主持,季試由太醫丞主持,歲終試那就更糟了,是由太常寺丞來主持,
而如今是三月,三月是季試,跟我交情最深的咒禁助教可給我透了囗風了,這回季試不但有長安趕過來的從八品的太醫丞,還有河南州府這邊負責管理州府學校的司功參軍,與負責地方生員選補事務的州府長史也要來,這兩位大人從來不見人影,這回不知吃錯了什麼藥也來湊熱鬧。
自從聽了這碼事後,我的心情象三月天一樣,就沒放晴過。
本來在安史之亂後,大唐的各級官學的學生曾經有過一段黃金般的歲月,大家過得都十分快活,在那些美好的日子裏,大家不以經學為業,都象我一樣喜歡交遊廣雜,隨便你怎麼賭博酗酒,不遵法度。也沒人管你,就算你連續退級,或者九年不第,甚至被開除學籍,隻要你更換些更瑯瑯上口的新姓名,就可以又入學來快活了。
但好日子,去得快,到了元和四年,一個叫馮伉的國子祭酒找上了憲宗皇帝,老東西烏拉烏拉一頓胡求噴,皇帝老兒不高興了,他這一不高興,象我這樣奔放的遊俠兒就不好過了。
其有藝業不勤,遊處非類,樗蒲六博,酗酒喧爭,淩慢有司,不修法度,有一於此,並請解退。馮伉製定的這幾條簡直就是為我量身定做的。
沒活路了!
這幾年來,我把咒禁博士在課堂上教授以咒語祓除邪魅為厲者的時間,都用去探研東都那些繁華的坊曲了。咒禁生該學的存思,禹步,瑩目,掌決,手印五法,我基本全都認不全。
但天無絕人之路,我的酒友陳助教私下說讓我去弄點財貨,他再找人疏攏疏攏,應該還是能過得去這個坎的。
為了不被解退回原籍去丟人現眼,這幾日我上蹭下跳到處找摟錢的門門路!
但一天天過去了,我扣去吃喝與與馬料,就弄了十來個銅板,而且平日裏老嚷嚷著為朋友兩脅插刀的狐朋狗友,你想借錢時,跟見了鬼一樣一個都找不到。
可把我急死了!
事到如今,我隻能去找我的老朋友借了。
我走過巷子,完全不顧排隊等著進入“羯師忿財櫃”的倒黴蛋們。於是,有幾個人在我經過的時候露出不樂意的表情,不過沒人敢說什麼。因為我是洛陽有名的遊俠兒,而且我的名聲都很唬人。有些人一看到我就猛拍同伴的膀子,扯著他們的脖子,對我瞪個沒完,這都因為他們不想錯過關於我的任何精采瞬間。
我站在那家僦櫃外麵,仰著臉看著從“羯師忿財櫃”二層樓上,伸出來的草標,也就是後世人們說的招牌。這是一家興生胡經營的僦櫃,僦是租的意思,其實它什麼也不租,隻放驢打滾的利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