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地見牛羊, 這是唐青辰心目中的西藏。好在這個大錯特錯的觀念沒有說出口, 不然定是要遭到助理丁烯各種笑話。

丁烯比唐青辰慘, 她往返德欽很多次, 但這一次居然有了強烈的“高反”。唐青辰不能感受那種感覺, 卻能從丁烯的描述中依稀了解一點。腦袋疼, 耳朵裏像是被塞進了一窩的蜜蜂。這是丁烯第二次到西藏德欽支教,她說自己上次可沒有任何一點高原反應。她問唐青辰對西藏的第一感覺怎麼樣,唐青辰想了想, 說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

完全不一樣。。

唐青辰一直沒有搞清楚西藏和內蒙古,她匆匆接了這項常人看似高尚的“任務”,卻沒有搞清楚自己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哪裏。

支教的地點在香格裏拉高原深處的德欽。唐青辰倒是知道香格裏拉, 可卻是第一次來。

來時是從唐青辰住的城市直飛昆明, 順路去遊玩了大理和麗江古城。這一路上都是丁烯做向導,做講解。唐青辰覺得丁烯大概是教學生教得太好, 以至於會一個勁地問她知道嗎?懂了嗎?還要我再講一遍嗎?

可真是有耐心的丁烯。

丁烯像是一個男孩子, 發型像, 行為像, 就是在挨著唐青辰一起坐大巴的時候會撒嬌似得將腦袋靠在她的肩上, 然後將一隻耳機塞給唐青辰。這個時候的丁烯, 才會有一點點的女生氣。唐青辰沒有問丁烯有沒有男朋友,隻是下意識裏覺得丁烯這樣性格的人一般男孩子都配不上。這話是說丁烯的好。丁烯一個女孩家家獨自出門在外一點不小家子氣,還能將唐青辰照顧地妥帖, 真是難得。

在香格裏拉待了兩天後丁烯便帶著唐青辰到了德欽, 到了白頂小校做誌願者。大巴到達德欽客運站唐青辰就看到了一位穿白色藏袍的康巴漢子和一位清秀的姑娘。丁烯說那位穿白袍的人是白頂小學的校長阿牛,而那位小姑娘則是白頂小學的老師卓瑪拉楚。

卓瑪拉楚是德欽人,自小在這裏長大,是村裏唯一的大學生。來這裏的這些天,唐青辰已經聽了太多的人說卓瑪拉楚的好,以至於她開始尊敬這個原本可以在大城市有一份好工作的女孩。

這是在藏區的第十一天,唐青辰自認還算是比較適應的。她一早起床,隻是九月的早晨已經刺骨的寒冷,不得已進屋添了一件外套重新出來,可這件外套也薄。

藏區到九月基本已經邁入冬天的腳步,這讓一直在沿海城市長大的唐青辰有那麼一點覺得不可思議。雖然丁烯早就叮囑唐青辰一定多帶些保暖的衣服,但顯然唐青辰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又裹了條厚厚的圍巾,隻是大概圍巾影響腦袋轉動,連頭發都不好綁頭,索性又將圍巾放回去。

站在窗口看著雪山的功夫,唐青辰已經將頭發簡單地綁好。丁烯已經不止一次誇讚唐青辰的發質好,惹得唐青辰自己也忍不住臭美多攏了幾下。

丁烯還沒有起床,唐青辰在她宿舍門口足足敲了一分鍾的門。裏頭的丁烯才咕噥著說馬上就來了。丁烯什麼都好,就是嗜睡。她比唐青辰還要小一歲,卻在藏區當了兩年的支教。

頂著一頭亂發的丁烯睡眼惺忪看著門口的唐青辰。丁烯的頭發可真短。

唐青辰伸手揉了揉丁烯的短發,“已經七點半了,你該不是忘了咱們要去芒康?”

丁烯歎了一口氣轉身進屋,說好不容易的星期六就這樣沒了。

當初校長的意思是兩個小女生一個房間熱鬧些,但丁烯固執習慣了自己一個人一屋,所以萬般抱歉主動選擇了一間小宿舍。唐青辰倒沒有丁烯那麼堅持,但不知不覺好像是占了些便宜,得到了一間足有二十多平方米的宿舍。

丁烯說自己人生就兩個毛病連自己都受不了,一是貪睡,二是無論如何都要有專屬自己的一個小窩。唐青辰說丁烯的行為類似於一隻小烏龜,丁烯也不客氣,直指唐青辰是一隻鴕鳥。

“為什麼是鴕鳥啊。”唐青辰問。

“不知道不知道,我就這樣想的。”丁烯這樣說。說完抱著課本去了教室。

唐青辰沒有覺得丁烯說的這兩個毛病是毛病,貪睡是丁烯從來睡得晚,因為她備課學習都在晚上進行。需要自己獨立的小窩,那也完全是怕自己晚上用功的時候打擾到別人。

唐青辰見丁烯洗臉刷牙還需要一會兒工夫,於是坐到她的書桌旁細細看起書。

丁烯看的書都很神奇,有非常低俗的小言,也有高級的醫學用書。丁烯說自己學醫學了一半從學校裏逃出來,但老師教的東西不能丟。唐青辰問她為什麼要逃出來?丁烯支支吾吾到現在也沒有告訴過唐青辰原因。

視線不經意往窗口望去,因為看到不遠處有好幾輛越野車在艱難地前行。

山路是泥濘的,饒是性能優良的越野車都有點累到不幹的意思。

唐青辰拄著腦袋繼續看,就看到校長的身影出現在那些車旁邊。

因為來時將蒙古與西藏搞混淆的唐青辰一直覺得校長是那種高大威猛的草原漢子,隻是那天經過丁烯的好幾番講解才知道校長是一位豪爽粗獷的康巴漢子。

丁烯還曾意味不明說過,康巴男人的名聲在歐洲女人的嘴裏是一說起來就會流口水的。唐青辰當時沒有聽懂,丁烯又補充:“摩梭人以前就說過,村子裏哪家姑娘要是腰疼,隻要藏區的藏族哥哥來,一夜就治好。”

哎呦這丁烯,真是什麼話都敢說。

“咦,這是誰上山了?”丁烯一頭的泡沫,說話的時候探著身子看著窗外。

唐青辰搖搖頭。下意識細看那幾輛車。

“前幾天聽校長說有外國人捐物資來了,正聯係著呢,該不會今天就到了吧?”丁烯說著感歎一聲,“如果的是的話,那效率可真是快。”

白頂小學建校時間二十年,當初是校長一個人出資建成的一所民辦小學。學校原來是一座廢棄的寺廟,前幾年得到國內某個基金會的善款將其修茸一新,如今算得上白頂最好的一所小學了。

“我們得出去迎接嗎?”唐青辰問。

丁烯說那是必須的。

可再一看,好像那幾輛越野車也不像是來送物資的。

“我們今天的任務是去康巴過教師節,遲了影響不好。”丁烯說。

唐青辰聞言看著丁烯,也不說什麼。

倒是丁烯被看得不好意思,忙說:“好啦好啦,都怪我起得遲。”

唐青辰可不是埋怨丁烯的意思,隻是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心裏的感受。

還未出門唐青辰就聽到有人在喊,是布布,唐青辰班上的一個男孩。

“沈老師,校長說有人找你呢!”布布帶著小喘氣已經上樓,他站在宿舍門口不敢進來。大冷天的,布布隻穿了一雙破舊的涼鞋,唐青辰趕緊讓人進來。

布布見唐青辰的臉色有些不好,便問她是否身體不舒服。

唐青辰起身說沒事,順手拉著布布的小手。

布布的小手烏漆墨黑的,但唐青辰卻從來不嫌棄。他今年九歲,但是個頭卻比城裏的小孩矮許多。

“冷嗎?”唐青辰問。

布布頭搖成一個撥浪鼓,不忘說:“快跟我下去吧,是尊貴的客人來了。”

丁烯已經洗完腦袋,微微側著身子用幹毛巾擦頭發,似笑非笑看看唐青辰,嚷道:“你倒是快下去呀!別讓尊貴的客人等久了。”

唐青辰白了一眼丁烯,跟了布布出門下樓。

白頂小學因為有人的捐助,所以該有的機房和教室裏的設備都不錯。從宿舍下樓之後便是教室,隻是宿舍是在二樓最南邊的房間。女生的宿舍也在二樓,隻是在最北邊。教師與學生的宿舍中間有一個小圖書室,平時唐青辰會在這裏看看書。隻是書不多,大概沒多少些日子就可以被唐青辰啃光。

不知道是布布的小手牽著唐青辰,還是唐青辰的大手牽著布布,反正唐青辰是跟著布布向前的。

終於走過了操場,走出了校門,看到了那幾輛剛才看到的越野車。

校長哈哈笑著,忙告訴唐青辰說有位她的同鄉來了。

唐青辰的心砰砰跳著,她有些期待,又有些無奈。

她站在原地,看著來來往往的壯漢,沒有看到任何自己熟悉的同鄉。

“去搬琴了,特地帶來了一架電子鋼琴,就在後麵的那輛車上。”阿牛校長說。說著就往後麵那輛車走去,大概是幫忙。

布布聽到鋼琴兩個字也興奮地掙脫了唐青辰的手。

來了,他來了嗎?

緊接著唐青辰聽到了一個男人的笑聲。

“她來了嗎?在哪兒?”那人說。

隨後唐青辰看到了他。

卻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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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唐青辰眼裏的他帶著趕路時的風塵仆仆,即便看起來疲倦,但還是不能掩蓋臉上的星光。這個人一向是這樣,不管何時何地嘴角都鑲嵌著燦爛的笑容。

他手上空無一物,站在唐青辰的對麵之後雙手好像不知道該放在哪兒。

唐青辰好像是鬆了一口氣,心裏卻又徒然升起一股失落。

“孔生,你怎麼來了?”

這是隔了千山萬水,隔了四千公裏之後想見的第一句開場白。唐青辰想了想,想起丁烯說的外國人原來就是孔生。孔生可不是一個外國人麼,他是混俄羅斯和中國的。第一麵見孔生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吧?那是在唐青辰家鄉的武山,而這個人則被她誤認成了寺院裏帶發的和尚。想想真是好玩,不想這些年她和孔生的關係已經到了能夠在遙遠的藏區見麵就能到溫暖人心的地步了。

孔生忍著心頭的雙重翻滾,慢慢走到唐青辰旁邊。

孔生的個頭可真高。

“你呢?你怎麼來這兒了?一聲招呼都不打。”孔生說。他臉上的表情是無所謂的,可隱約間透露著認真。這人占著麵容的優勢,因為是混血的原因,五官立體又不突兀,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深沉,笑起來的時候星光璀璨。可唐青辰卻明白得很,這個人一向不著調。

唐青辰咬了咬唇,轉移話題問他帶什麼東西來了。

“琴,你的琴。”孔生說。說著身後好幾個壯漢已經依次提著東西進校。何止是琴,越野車裏滿滿當當的東西,除了孩子們學習用的東西,還有一些生活用品。與孔生同行的幾個壯漢說這隻是一小部分,還有一大卡車的東西還沒有開過來。

孔生笑笑說是辛苦了,還讓人快搬東西進去之後就休息休息。

唐青辰一言不發看著,滿腦子裏是與孔生最後一次見麵時歇斯底裏的爭執。

孔生的背後就是聖潔的梅裏雪山。

平常煙霧繚繞的雪山今天在陽光下仿佛閃閃發光。今天的天氣可真是難得的好,陽光照在孔生燦爛的臉上似乎能反射到唐青辰的臉上。

唐青辰下意識看了看手表,才發覺現在連八點都不到。

“你怎麼那麼早就來了?”唐青辰問。

見孔生臉上的疲憊,不難看出是趕夜路了。

孔生避開唐青辰的問話,轉而吩咐抬琴的師傅小心一點。

不過唐青辰才沒有那麼好糊弄,她開玩笑說:“該不會是想我的吧?”

孔生怔了怔,隨後哈哈大笑,說唐青辰未免太自戀。

唐青辰無趣地將雙手放到兜裏,靠近了孔生一些,然後拿出兜裏的一顆薑糖給他,“你早飯吃了嗎?”

孔生搖搖頭,極為不自然地接過唐青辰遞給自己的糖。他也不著急吃,隻是把這顆再普通不過的糖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自己的口袋裏。

“阿辰,我來了。”孔生說。

唐青辰本想說這不是明擺的事情,再一看孔生那雙不同於自己黑色眼珠的眸子,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遠離家鄉幾千公裏,十幾天,陪伴自己的除了學校、老師、學生,還有心裏的孤獨。即便這裏的學生聽話懂事有禮貌,即便丁烯事事以她為先,即便校長時不時會過來關懷。但夜深人靜,尤其在這靜謐到猶如世外桃源的地方,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是落寞的。

唐青辰正想著,那邊孔生突然轉身打開了身後越野車的車門,然後快速拿過一件黑色的棉衣外套出來。他的動作極其自然,拿了外套披在唐青辰的身上,嚴嚴實實給她包裹住。在旁人看來這樣的動作是極其親密的,一個高大的男人拿著衣服給一個看起來那麼瘦小的女孩披上,這種行為比花哨的語言來得溫暖人心。幾個看似隨孔生來的壯漢笑眯眯地看著這兩人,來來往往搬東西毫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