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一場雪是烏雲的暮年(1 / 3)

序章一場雪是烏雲的暮年

鬱寧去見嚴可銘的那一天,這個城市正遭遇近十年來最暴烈的風雪天。

公車站離嚴可銘的房子還有不短的一段距離,她不得不踏著齊腳踝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緩緩移動。羽絨服還是早幾年買的,抵禦這樣的天氣實在有些單薄;手套和圍巾並不配套,因為沒有替換品,反複使用後顏色多少有些褪去,指尖部分更是磨得很薄了;還有靴子,鬱寧拚命想,如果這份工作到手,第一個月的工錢她一定要先拿來買一雙更暖和的靴子,羊皮的,裏麵密密地蓄著軟羊毛,一直高到膝蓋上。此時凜冽的北風依然夾著鵝毛一樣的雪片刀割一樣拂上頭臉,粘在唯一裸露在外的眉毛和睫毛上,如果不是時不時伸手撣一撣,簡直瞬間就要化作冰淩掛住了。

她手上捏著寫了地址的小條,雪落在上麵,墨水稍稍有些暈開。對門牌號的時候雪還是不停地飛進眼睛裏,鬱寧不得不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無聲地念念有詞:“一百四十一、一百四十三……”

當最終停在標著一百九十五號門牌的房前時,鬱寧才發現自己按門鈴的手已經很不利索了。好在很快有人來應門,進了大門橫穿過整個院子雖然也走了不短的一程,但一想到溫暖就近在咫尺,那快被凍僵的腳步竟也不知不覺地快了起來。

應門的是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穿得一身筆挺的西服,配著不苟言笑的麵容,讓鬱寧一時間傻了眼,幸好是臉上早被凍僵了,才沒有露出太大的驚異來。她之前已經自報過身份,那人微微點了一下頭,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番她的衣著,客氣地說:“嚴先生正在等你。外套請脫下來交給我吧。”

玄關裏就已經暖和極了,和外麵那嚴酷的冬天相比,簡直是兩重天地。脫外套的時候她甚至有些不情願,把衣服交過去的那一刻她的手不小心觸上對方的手,鬱寧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是多麼的涼,這讓她有些窘迫地低歎出聲,又低下頭低聲說:“抱歉,下雪……在路上走太久了。”

那人隻是微笑了一下,替她把半舊的羽絨大衣掛好,然後引著鬱寧往屋內走。鬱寧瞥見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要脫鞋,隻這兩三秒鍾的工夫,前麵帶路的人已經停下腳步回過頭:“鬱小姐?”

她不願意在陌生人麵前流露出太多的窘迫和猶豫,正好又看見他腳上的皮鞋,就匆匆邁開腳步跟了上去,沿著玄關一側的樓梯上樓。上到一半的時候她忍不住飛快地張望了一下四周,最先落入眼簾的是一座巨大到俗氣乃至紮眼的水晶吊燈,縱然是這著實陰暗的天氣下,依然閃耀著奪目的光芒。

就她所見的每一個角落,無不是富麗堂皇至極,完全是電影或時尚雜誌上才能看見的場麵。鬱寧這時忽然不安起來,進而對即將見麵的或許會成為她未來雇主的男人生出些微妙的戒備——幾天魏萱找到她,問她寒假是不是要回家,如果不回去,是不是願意給人做一段時間的兼職助手,據她的原話,就是“畫畫兒,上上色,對你來說絕對是小意思”。

自從念大學以來鬱寧在生活上一直過得節約,她零零碎碎地做各種兼職,但大多是在快餐店、小咖啡館一類的地方,時薪不高,活兒還不輕鬆,打工完回來都累得筋疲力盡,所以當魏萱提起這份工作又大概地說了一下薪水,鬱寧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下來,答應完了才想起事情有些蹊蹺,哪裏有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又去追問魏萱:“那就是畫家嘍?叫什麼名字?需要什麼樣的助手?油畫我可不成。”

當時魏萱的神色頗有點兒忍俊不禁,先玩笑著說了一句“那你還答應得這麼爽快”,接著才告訴她:“說畫家也可以,但準確說來他是個舞台設計,最近摔了手,沒法拿筆,就想找個人打下手……其實他是我表哥,我姑姑的兒子——我喊三哥的,他最近在找人,我第一個就想到你。所以,看你願不願意了?”

鬱寧和魏萱一個學繪畫一個學雕塑,但同年入校,很多公共課在一塊兒上,加上雕塑專業的女生太少,一起上課備考聯誼得多了,魏萱和鬱寧一整個寢室的女孩子都熟悉起來,而又以不管什麼公共課都一節不落的鬱寧和魏萱最要好。同學了三年,魏萱對她的家境多多少少知道一點,正好有了個在她看來也算難得的機會,自然第一時間就想起鬱寧了。

既然是魏萱的親人,鬱寧也就再沒了別的顧慮,滿口答應了下來。在學校的時候她雖然對魏萱的家境略有了解,但直到今天看見嚴家的屋子,才真正明白過來同學們私底下的那聲“魏大小姐”絕不僅僅是一句調侃……

鬱寧一時間腦子裏思緒滿天飛,想著在學校裏魏萱的舉止,又想著住在這種房子裏的嚴可銘能是一個怎樣的“藝術家”,一邊想,一邊任由管家帶著她上樓,又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最終來到一扇門前,他為她推開門:“鬱小姐,請在這裏稍等一下。嚴先生就來。”

剛才過來的走廊鋪著猩紅的厚地毯,如同熬了夜的女人臉頰上的殘妝,沿路陳設著羅馬諸神和帝後的大理石仿製品,牆壁上則掛著沃特豪斯①和阿爾瑪·泰特瑪②等維多利亞時期畫家的仿作,可惜並不怎麼高明,然後就是幾步一隻的水晶燈……整個走廊交織著一種奢華又輕浮的粉色情調,來之前鬱寧從未聽過嚴可銘的名字,如果魏萱所言不虛,那位嚴可銘先生當真是舞台設計師,從這室內的裝潢來看,他的品位真是……另辟蹊徑啊。

鬱寧滿懷著這個絕對稱不上恭敬的念頭踏進了管家為她推開的那扇門,一方麵作好了被另一波“歐洲古典主義風格”的室內裝潢洗禮的準備,另一方麵也著實不免好奇嚴可銘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可走進房間後,眼前所見卻令她大吃一驚,像是走進另一重天地——

牆壁被刷成介於藍色和青色之間的顏色,比那所謂的知更鳥藍要稍微深一些,應該是多調了一點兒灰色;家具看起來線條舒展優雅,很像以前在裝飾藝術書上讀到的20世紀初期法國的新藝術風格的實物;地板是木質的,盡管有采光良好的落地窗,在這樣的天氣下仍然隻是泛起一點兒暗沉沉的光芒,沙發、書桌和畫架邊上則鋪著花樣繁複卻優美的絨毯;天花板上也看不見水晶燈,取而代之的是一隻風格簡潔古樸的黃銅吊燈,隻是原先插蠟燭的地方全部換成了燈泡,黃銅的配件被擦得鋥亮,但還是能看出是頗有點兒年歲的老家夥了。

這房間大極了,家具和擺設卻不多,隻是一器一物一望而知無不經過精心搭配,從容得體,又疏密得當,和過來的路上看到的糟糕俗氣的陳設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鬱寧呆在門邊足足好幾秒,等她回過味來,才記起早在一會兒前,門就合上了。

房間裏沒有第二個人,但充滿了熟悉的味道:那是油畫顏料和鬆節油混合在一起的屬於畫室的味道,幹淨的地板上有一些紙製模型的半成品,書桌上堆著的看起來則像是畫稿和另一些還沒剪裁的線稿模型。鬱寧眼尖地瞄到那張巨大書桌上方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畫,並不大,畫框也很樸素,因為隔得遠,隻能模糊地看見一棵大樹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