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宮原素子的問訊筆錄:
直到三年前為止,我都在速記公司供職,之後便自立門戶了。我沒有建立事務所,隻是把自己家當作聯絡地點,接受電話訂單,然後去委托人的地方工作。有三四個公司和出版社是比較固定的客戶,都是以前我做職員時的老主顧。我一個女人也沒什麼野心,就這麼做著,不勉強自己奮進。
大約在一年前,澤田信弘先生委托我記錄他的口述,他是客戶公司的人介紹來的。我之前也曾給“個人”做過事,但最近隻接集團的活兒。不過,澤田先生的工作不怎麼著急,說是一周去兩次即可,所以我就接下了。工作內容是記錄澤田先生的自傳,據說要自費出版。不過,澤田先生是第一次做口述,所以怎麼也無法順暢地表達。我覺得這不過是一個公司董事的業餘消遣,之後不久,澤田先生從S光學退了職,於是我就開始往他在澀穀的家裏跑了。
根據以往的經驗,到私人住宅工作我總是提不起幹勁,所以本想拒絕。但澤田先生人非常好,我不便推辭。然而,去他家上門服務沒多久,他就因心肌梗死在本鄉的朱台醫院住院了。後來我也去過醫院,但人病著,所以工作幾乎進行不下去。
即便如此我還是一直去澤田先生那裏,我覺得他很可憐。剛才我說過,我不喜歡去私人家庭工作,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那樣會看到別人的家事。速記員這行,就算上了座談會也要盡量不引人注目,躲在角落裏,最好話也別說,也就是所謂的像影子一樣。但是去私人住宅的話,就無法完全公事公辦,得和對方家人寒暄,對方也會待自己像客人一樣,老有一種登門拜訪的感覺。這很麻煩。加上我剛才講到的家庭氛圍,或者說內情吧,就算是在工作,也總能瞥到一點兒片段,聽到一點兒風聲。雖然我盡量專注於工作,但在別人家裏往往會心神不寧。這一點和女主人尤其相關。能不能集中精神投入速記工作要看夫人怎麼做。根據我的經驗,可以說能讓我方便工作的妻子寥寥無幾。情況是多種多樣的,但總而言之,在私人住宅工作需要顧慮更多。
澤田先生的夫人是個怪人。我也不會做什麼剖析,隻覺得這位小了三十歲的妻子擁有的肉欲和物欲,像集塊岩般聚攏在她的體內。大體而言,皮膚白皙、肌理細膩、身子豐滿的女人很難守著一個男人過日子,這是我去某次座談會工作時聽到的說法,一見到夫人我就想起來了,果然是這樣呢。集塊岩這個晦澀的詞也是在某次學者的座談會上學到的。所謂集塊岩,是指火山爆發噴出的岩漿冷凝後結成的岩塊,由於各部分抵禦侵蝕的能力不同,會變得奇形怪狀,就像妙義山那樣。幹速記這一行,能靠道聽途說了解到不少東西。
我想澤田夫人的性格並非一開始就是如此,她體內缺乏道德約束,自製力的部分被腐蝕了,才成了這樣的怪人。我認為她的性格原本就很複雜。她是一個構造複雜的複合體,各部分抵禦力不同,構成了一道自然的缺陷,自然得連她本人也未能察覺。這跟先天性罪犯的性質有點兒像。
澤田先生住院時很依賴我,因為他知道我已察覺夫人的犯罪行為,即讓他陷入饑餓,加快他的死亡。換言之,澤田先生看穿妻子的企圖比我早得多。醫院方麵早先定下了飲食標準,為心肌梗死患者實施食療,而夫人則以嚴格遵守醫囑為名,強迫他減食,宣稱脂肪對心髒有害,讓他遠離有營養的食物。在醫院已是如此,天知道在醫生和護士看不到的私宅中,他受了什麼樣的虐待。
澤田先生不敢對夫人頂一句嘴。一頂嘴,夫人就會氣勢洶洶地罵人。話很刺人,一說就是老半天,所以澤田先生隻能保持沉默。我想這種忍耐是澤田先生和夫人婚後不久就養成的習慣。可以這麼說,長時間的忍耐讓澤田先生死了心,使他這一生——至少是後半生,都躲在自己的世界裏。我經常看到澤田先生受著夫人的擠對、默默苦笑的場景。那孱弱的微笑中含著不想再激怒妻子、不願再違逆妻子、希望保持夫婦和諧的意味,就跟世上常見的丈夫一樣。
夫人極其討厭澤田先生的兩個女兒去醫院看他。這是一種針對小偷的警惕。就連我去醫院,夫人也不怎麼歡迎。不過澤田先生獨自一人非常寂寞,所以她對我總算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能是她覺得我這種人待在澤田先生身邊掀不起什麼風浪吧。但即便如此,她也沒有掉以輕心。夫人在病房待著比較拘束,所以常去醫務室玩,和年輕醫師談笑風生,但隻要我在,她就會隔五分鍾回一次病房查看。
夫人的相好是佐伯律師,這個我也早就知道了。當看到佐伯先生和夫人在醫院別棟的走廊裏說話時,從他們的樣子,我憑直覺就猜到了。不過澤田先生好像也知道。有一天,澤田先生趁夫人又去醫務室玩時,帶著安詳的微笑問我,你有沒有發現今天內子的口紅顏色變了?後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並不是夫人改了常用的口紅,而是夫人去的地方不提供口紅。一般女人都會塗好口紅再出門,口紅顏色變了,就說明是在哪裏洗過澡了。然後為了趕時間,就借用了那邊女招待的口紅吧。
另外,有時夫人來病房,拖鞋底下還會沾著泥。我想她是不在乎或是沒發覺吧。但住院樓前就是中庭,長滿了栽植的灌木,可見夫人直接穿著拖鞋去過那裏。為什麼要躲在那種地方呢?鑒於佐伯先生經常在他哥哥的醫院露麵,雖說當時我沒看到他的身影,但大體能推斷出來。我還有很多話想說,不過現在先說一下我為澤田先生保管遺囑的經過吧。
那是在澤田先生出院的兩天前。澤田先生趁夫人去醫務室時,請求我第二天上午九點來,說是想拜托我一件事。夫人以服侍病人為名,一直在附近的旅館過夜,但來病房大多是在上午十一點過後,或下午一兩點的時候。據夫人說,因為住宅需要收拾,所以總是回了一趟家再過來的,但不知是真是假。我覺得家裏不可能每天都要收拾,應該是她在旅館過得太自由,早上睡了懶覺。由此可知,澤田先生要我上午九點來是想避開妻子,偷偷托我辦事。於是,第二天早上我準時到了醫院。果不出所料,夫人不在病房。當時澤田先生交給我的就是那份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