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蕖英篇(1 / 3)

番外·蕖英篇

師父說:“你要去的地方,大概總勝於這裏,好好照顧自己。”

但她萬萬沒想到是皇宮。

芙蕖盛開的湖邊,皇後正在自雨亭中靜靜地賞荷,發如堆雲,顏如潤玉,簡妝素服,相較之下,方才令她暗歎連連的雕欄玉砌、瓊花桂樹也黯然失色了。

領她進宮的女史上前低語了數句,皇後轉頭打量了她一番,問:“你幾歲了?”

她開始緊張,笨拙地回答:“快十四歲了。”眼角瞥見女史就要出言嗬斥,連忙跪伏,改正道,“回稟皇後,民女將滿十四歲了。”

皇後又問:“名字呢?”

她原是有名字的,此時不知為何猶豫起來,話到嘴邊已換成:“懇請皇後為民女起個新名。”

皇後怔了一下,隨即望了望湖上,微笑著說:“也好,那就指景為名,叫你蕖英吧。”

之後,便是熟習宮內規矩、各殿方位。負責教授的尚儀局女史說,這麼年輕卻以女官身份進來,可算幸運,不僅無須如宮女般自稱奴婢,十年之後,還可發放出宮,重歸自由。

彼時,她亦不過二十四五,若辦事得力伺候得皇後高興,賞得些財帛,尋一個合意的良人當是輕而易舉。

沒過幾天,女史傳皇後的話來:規矩可以慢慢學,從明日起要跟在吳王殿下身邊,全力保護他。

禦林軍侍衛雖有護衛皇子之責,卻不能肆意進出承香殿,不若一兩名精通武藝的女子更好。

女史偷偷多說了幾句:“其實,皇後的意思是不止負責殿下的安全,萬一他又偷跑去拾翠殿,還得想辦法攔著——殿下大了,跑得飛快,宮女和嬤嬤們根本追不上。”

原來我的輕功是拿來看管頑劣小童的,蕖英心想。

然後,她就在殿外竹林裏和獨自悶悶地玩蹴鞠的殿下見麵了,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孩子,眉目靈動、稚氣未脫,誰會不喜歡這麼可愛的孩子?

他瞪了她好一陣,聽到女史鄭重地“介紹”這位姐姐輕功了得,撇了撇嘴說:“我又不是沒見過,多了去了。好吧,你叫什麼名字?”

“妾身叫蕖英。”她有點別扭地學著女史的措辭。

吳王捂著肚子大笑,很不習慣這麼年輕的女孩端著臉自稱妾身:“你還是用名字,或者就用我吧!不必拘禮了。”

最後幾個字方出口,他已身影移動,撒腿想跑,哪知蕖英襦裙微晃,瞬間便擋在他麵前。

吳王畢竟是有底子的,轉身異常敏捷,隻是每次蕖英都不費吹灰之力地飄然而至。四五回合後,他終於無奈地停下了。

隻見他雙眸的亮光一點點地暗下去。他總算初步認識到她的厲害了。

蕖英這才猛冒冷汗,剛剛來不及思索已不由自主地當起了攔路虎,這不是給殿下立下馬威嗎,不知道他會不會發飆大怒?

然而他隻是默然俯身,撿起球,慢慢朝殿裏走去。

蕖英連忙亦步亦趨地跟上,心情卻跌到了穀底。

待多一段時間,從其他宮女閑碎的片言隻語和自己暗中的觀察中,她已大略猜出,原來當今皇帝寵愛的是剛從洛陽過來的晉王而非皇後撫養的吳王,兩位皇子都是庶妃所生,而晉王殿下又較為年長,隱隱在東宮之爭上占據著有利地位。

然則他們卻渾然不知這種利害關係似的,十四歲和九歲的兩位皇子自第一次意外見麵後就接受了對方——表現為雖然晉王殿下態度冷淡,吳王殿下還是一回生二回熟地找機會溜去拾翠殿。

可惜沒過多久,吳王殿下在一次騎射練習中小馬失墮前蹄,差點摔了下來。雖然隻是虛驚一場,也足夠承香殿人仰馬翻了。

皇後的父兄向她進言,要好生看顧吳王。皇後明白他們的暗示:她親生的惠明太子未及周歲便夭折,此後再無所出,已足夠令家族上下失望,而吳王殿下作為“皇後養子”,多少還是有點用處的……

晉王才來長安不久吳王便出了這樣的意外,不免會生出些風言風語、疑神疑鬼來。

皇後不願明令禁止吳王再去拾翠殿——那種舉措太過明顯,隻怕會引起皇帝的反感,隻能找人暗中保護吳王。

當然,這些事情,還有許多事情,蕖英都是後來才明白。

殿下和養母之間是怎樣的關係呢?

有天晚上,殿下早早洗浴了,歪在床上看一本《嵇中散集》,蕖英稟道該去正殿了,皇後等著問今天的功課呢。

他很意外,不信地說:“這時辰母後多半在清思室吧?”

清思室,皇後哭祭自己親子的地方。

當年,莊宗皇帝把吳王殿下交由皇後撫養,原是為了撫慰她的喪子之痛,可惜不見成效,倒是始料不及地給他今日立儲添了障礙。隨殿下從還周殿遷來的嬤嬤們暗裏多有埋怨:皇後仍然日日思念惠明太子,完全沒有盡到為母親的責任。

殿下順從地讓宮女們伺候更衣,氣勢凜凜地前往正殿聽訓。皇後卻是和顏悅色,先詢問了他的衣食住行,然後問白天馮學士講授了哪篇文。

殿下恭敬地回答:“老師給我講了《詩經》的《二子乘舟》。”

“可有什麼不明白的?”

殿下默想了一陣,起身道:“母後,老師說,《毛詩》認為它是為衛宣公二子伋和壽而作的悼亡之詩,這說法乃是牽強附會,其實不過一首普通江畔送別詩。但是,孩兒這回倒覺得《毛詩》的解法不錯。”

蕖英有隨他去翰林院上課,也沾光學得了這古詩。

二子乘舟,

泛泛其景,

願言思子,

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

泛泛其逝,

願言思子,

不暇其害。

蕖英聽不懂那白發耄耋的馮學士文縐縐的話,回家路上便懇請吳王再說一遍這個故事。原來戰國時,衛宣公為公子伋迎娶齊國公主齊薑,窺見兒媳貌美,就二話不說收為己用了。齊薑為他生了壽和朔。朔是個壞坯子,和母親一起在宣公麵前說伋的不是,想鏟除他,以待日後可以承繼大位。宣公昏聵,果真就遣伋出使齊國,還派刺客中途伏殺。

壽和伋雖是異母兄弟,卻互敬互愛,情義深厚。壽知道了父母的陰謀,慌忙追上兄長的船,伋以為他來送行,很是高興。兩人暢飲時壽傷心得掉下眼淚,伋還以為他是不舍。

壽把兄長灌醉扔下,自己帶著他的符節乘著他的船繼續前行。刺客隻道他便是伋,等伋急急趕到時,壽已被殺害了。伋痛哭不已:“要殺便殺我,他是壽啊!”

狠心的刺客便從了他的心意,讓他們兄弟死在一起。

皇後聽了吳王的話,臉色似有一瞬僵硬,但很快便恢複如常,微笑著說:“今人常以批判古人言論以示自己有真知灼見,你倒不一定要深究孰對孰錯。四言古詩,言愈少而意愈深,就看各人自己體會了。這一首尤其含蓄清婉,我們又何必非要給它爭個說法?”

吳王隻得躬身領了教誨,答一聲“是”。

皇後命司籍女史找了兩本書來:“你也多參閱其他人的注,對比一下。”

吳王道了謝,又多提了幾個《史記》、《國語》的疑問,皇後倒是耐心細致地解說了。

蕖英在旁看他們侃侃而談,心裏竟生出一絲安慰和喜悅,他倆即使不像親密的母子,也還是一對合意的師生。

問課完畢,皇後放吳王回去,獨留下蕖英。

蕖英惴惴了半天,皇後欲言又止地說:“崇誼近日可還有去拾翠殿?”

蕖英果斷地答道:“稟皇後,殿下這段時間除了翰林院、明德殿書閣、西馬苑,再沒去過其他地方了。”

皇後思索了片刻,輕聲地問:“那他是否埋怨孤獨煩悶?”

蕖英呆住了,雖則殿下多數時間笑容滿麵,但……

皇後似乎歎了一口氣,隻喚宮女拿出兩套新衣讓她帶走:“跟著夫子上課,要衣冠新潔才是。”

回到偏殿,嬤嬤們見了新衣,神情都有點罕異。蕖英請教吳王該把衣服放在何處,吳王不耐地說:“隨便找個地方擱著就是了!”可眼角分明藏不住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宮女指點蕖英疊衣入櫃,一邊偷笑著說:“以前殿下的衣服全由嬤嬤們辦,現在皇後關心下問,殿下就隻穿她送的衣服了。你看,不僅這中衣、外袍、腰帶、舄履色調要合,繡紋要襯,連冠帽的帶子,係玉的穗子都要配齊一套的……”

蕖英亦笑,皇後於顏色式樣搭配一道頗多心得,眼光又挑,大族之女,自然比嬤嬤們更有品位。

皇後終於開始關注殿下,是因為被父兄逼迫得煩不勝煩,還是因為晉王來京的壓力?

無論是哪種緣由,對她而言也是好事吧。能令她稍微分心,從一直沉溺的悲痛中脫離出來,哪怕隻是一刻鍾,也是好的。

隻是有一點可惜,她和殿下已錯過了培養感情的最佳時機了。

殿下如今正是喜愛結交同齡人的年紀,再不會眷戀留在母親的身邊,更何況是一位多年淡漠對待他的養母?而晉王殿下又適時出現了。

吳王頗“老實”了一段時日,直到有天太後去報國寺進香,鑾駕剛出了承恩門,拾翠殿便派內侍送來了一樣禮物。

打開木盒一看,原來是個圓頭呆腦的泥塑麵具,他一下就看明白了,高興地說:“我要出去,不是出宮,你們別跟著了。”

蕖英自然不肯,寸步不離地跟在後麵。吳王步履輕盈,衣帶飄飄,從背影便可想象他含笑盎然的嘴角了。蕖英暗忖,晉王殿下還真是消息靈通呢,不早也不晚,一丁點兒時間都不浪費。

拾翠殿與承香殿相隔不遠,一刻鍾後便到了。晉王一見到她,便和吳王交換了幾個隻有他們才明白的眼神,仿佛在說:“這就是那傳說中的誰誰誰?”

“嗯嗯,不正是那誰誰誰嘛。”

蕖英哭笑不得,晉王屏退了左右,倒沒說要趕走她這皇後的“特使”,任她顯眼地杵在一旁。

晉王耐心地教吳王把幾個瓶子裏的粉末和了水調在一起,蕖英不敢大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可是,眼前這幅兄友弟恭的溫馨畫麵,實在不能讓人相信晉王藏有傷害弟弟的心思。

蕖英原先隻在一次宮中宴會上遠遠見過晉王,現在終於有機會看個清楚。大概因為鼻子都如父親一般挺直俊逸,他們側臉非常相似。看背影身形,吳王就是小一號的晉王,看正臉,兩人都是清秀絕俗的少年,眉眼卻又各有各的好處。

晉王把粉末弄成微黃黏稠的糊狀,指上鉤起一團,就要往吳王小臉上抹去。蕖英嚇了一跳,慌忙伸手擋住,結巴地說:“殿下,這,這是什麼?”

吳王有點生氣:“哥哥是要給我易容!”

晉王用眼神問他該怎麼辦。吳王忽然一笑,眼裏透著些狡黠:“不如你給蕖英姐姐易容,我在旁邊反而看得更明白。”

等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乖乖坐在椅上,任由晉王隨意施為。臉上那層東西涼涼的,意外地舒爽適意。

她無奈地想,替殿下試毒原是我的本分——雖然現在證明這糊糊根本一點問題都沒有。

隻是,吳王殿下那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簡直讓她背上發寒。

晉王用心勻開糊糊,好像要在其上雕琢花紋似的細致。臉上敷了東西的感覺漸漸消失,蕖英心裏又是駭異,又是佩服。

最後,晉王說了一聲:“成了。”吳王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案上鏡子取下,笑嘻嘻地遞給她。

若不是在宮中“行止端敬、音容靜淑”了這麼些日子,她恐怕要驚呼出聲了。鏡中映現的分明是一張正義少年的臉,長眉入鬢,英氣勃勃,任俠豪邁。

吳王滿意地看著她呆滯的樣子,問:“姐姐喜歡這張臉嗎?哥哥的手藝很好吧?”

蕖英心裏苦笑:“喜歡,喜歡,我簡直要看上我自己了。”

其後,她幾乎忘了自身的責任想衝出去找殿外的大水缸洗臉。吳王猜到了她的心思,大笑道:“你這樣出去會把他們嚇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