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多米諾骨牌效應
一、殺意
自從黃霸被張敞點了啞穴後,他的政治生涯,從此一塌糊塗,萎靡不振。在長安,沒有政績,沒有祥瑞,那是很難混出頭的。於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深刻的迷茫感,充斥著黃霸受傷的心。
如果說,人生就像下棋,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兩招不慎,那就等著死翹翹了。黃霸怎麼也沒想到,背運的他,一不小心又使了一記混招,差點讓他命都沒了。
這個事說小很小,說大,則很大。說他小,其實黃霸就是向上麵推薦了個人。這個人就是樂陵侯史高,皇帝劉病已的表叔。
史高連侯都封上了,黃霸還想幹嘛?黃霸也不想怎的,就是想把史高推得更高點,拉個人情,以後好互相照應。
於是,黃霸給劉病已打了一個報告,隆重推薦史高當太尉。
有心的讀都可能都看出來了,太尉這個官職,好久沒有出現了。這個官職之所以被取消,源於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外戚田蚡。田蚡死後,劉徹才知道他曾經是個造反貨,氣得直想罵娘。於是乎,從此撤銷太尉,另創一個叫大司馬的軍職。
黃霸的報告打上去後,劉病已動作很快,他立即召黃霸進宮。當黃霸喜洋洋地跑到他麵前時,隻見劉病已呼地吼出一聲:“黃丞相,你到底想幹嘛?”
那一刻,黃霸一下子就傻了。他還沒回過神來,劉病已又叭啦地罵道:“你是漢朝丞相,可你知道丞相職責是幹嘛的?管教育,管監獄,管地方,都是你的職責,我的職責就是管好丞相,管好大司馬,你憑什麼越權來管我的事?”
這下子,黃霸總算聽出來了,問題不在於重提太尉,也不在於推薦了什麼人,而是他根本沒有推薦資格,越權用事了。
問題嚴重了。
黃霸嚇得臉黃如土,馬上脫下官帽,跪在地下連叫皇上饒命。
總是出了問題就跪地嗑頭。劉病已想想黃霸近來種種的差勁表現,怒氣難平。但是他控製住了,一句話也不說,大甩袍袖就走了。
鬱悶,黃霸連死的心都有了。
黃霸認為,這次他可能逃不掉惡運了。劉病已想怎麼處罰,他心裏沒底。別說回潁川磨練改造,有可能卷好鋪蓋,直接被叫到監獄報到。
一天,兩天,三天……他度日如年地等著宮裏消息。一連幾天後,黃霸聽說劉病已氣消了。不久,劉病已傳話來告訴他,事情過了就算了,不想再追究他了。
黃霸仿佛做了一場惡夢。到這裏,黃霸知道自己的事業和美好未來,已經到頂了。他唯一爭取的就是,再堅持幾年,安全退休。在退休之前,希望少說話,愛護環境,不亂抓鳥,退位讓賢,那就真是阿彌陀佛了。
黃霸到頭了,可張敞還在台上唱著。但是,當黃霸被劉病已數落以後,台下亦有觀眾說,不能再讓張敞在台上亂跳了,以前他把黃霸轟得裏外不是人,今天我們也要轟他一下。
在張敞看來,那幫想轟他的人,盡是些落井下石之徒。他之所以被轟,是因為一個好朋友出事了。那不是一般的好朋友,也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一個牛人,也是一個猛人,他就是名震天下的楊惲。
一個牛人的背後,往往總是有著一個牛人的背景。楊惲父親楊敞,膽小怕事,但畢竟也混到了丞相,又稱漢朝第一膽小丞相;楊惲外公,名號更響,一響就是兩千多年,他就是《史記》作者司馬遷大師。
楊敞這輩子,能夠善始善終,全賴他的烏龜哲學主義,關鍵時刻,該縮頭時須縮頭,該伸頭時須伸頭。沒想到,這個優秀的品質沒遺傳給楊惲,在楊惲的身上,一掃楊敞軟弱無力之氣,反而洋溢出外公司馬遷的陽剛之氣。
楊惲之所以能混出名號,得益兩個條件,一個是他很有背景,二是他很有才。楊敞死後,楊惲沒輪上爵位,而是他的哥哥楊忠。憑著哥哥的關係,他當上郎官,霍光兒子霍禹家族要造反時,楊惲耳朵特靈,第一個知道情況,當即就跑去告密。於是乎,劉病已把霍禹全家整死後,憑功論賞,楊惲被封侯,同時遷為中郎將。
一個有錢有勢有才,還特愛告密的人,你說他活著為了啥呢?讓楊惲來告訴你,他不為利,隻為一世清名,與心中那莫名其妙的衝動。
楊惲輕財仗義,那是出了名的。楊敞死後,他分得五百萬,可是他封侯後,全把這五百萬分給宗族兄弟花去了;接著,後母死了,沒有兒子,數百萬家產全留給楊惲,他眼睛眨都不眨,又全分出去了。隻不過這次分給的對象是後母的兄弟。再後來,他還覺得不過癮,又把受來的一千餘萬到處施舍。
楊惲對錢沒啥概念,但是對做人和當官的標準,卻是相當苛刻。對朋友,他隻認一種人——英俊儒雅,才能出眾。對待同事,則是發揮他向來的特長,有料一定要爆,沒料一定要探,反正就是要折騰到底。
於是乎,楊惲就落下兩多,朋友很多,政敵也很多。甚至,我們可以給他起個外號,叫楊大嘴。甚甚至,我們可以叫他揭發檢舉專業戶。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同樣,像楊大嘴這樣愛爆料的人來說,常爆別人的料,終有一天也會被別人爆掉。果其然,不久,他就被人告了,爆了他兩條料:亂引亡國之論誹謗當世,破壞社會團結和諧氣象,這是第一條;到處亂說話,拿皇帝來開玩笑,大不敬,這是第二條。
這回,楊惲真是碰上死對頭了,因為告他的人,那是大有來頭的。此人名喚戴長樂,時任太仆。
自劉邦立國以來,能夠當上太仆的,那多數跟皇帝的關係都是不賴的,當初夏侯嬰和劉邦,就是一對鐵杆哥們。那個叫戴長樂的,不過是劉病已在民間跑江湖時,相交的一個知已。劉病已發達後,把他喚到長安提攜,就當了太仆。
戴長樂之所以要整楊惲,這事還要從頭說起。事情是這樣的,戴長樂經常替劉病已跑腿,跑了就跑了,還經常在外麵炫耀,說我今天去哪裏辦事了,這個事嘛,本來應該皇帝做的,可是都得由我來做,辛苦啊。
嘴上說辛苦,心裏卻像喝了蜂蜜還甜之又甜。那時,戴長樂就知道過嘴癮,博虛榮,沒想到竟然惹禍了。有人將他說的話,原原本本地告到劉病已那裏,說這人做事說話,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不把皇帝威信放在眼裏。
本來是一件小事,竟然被誰當料爆出去了。數漢朝之大,誰愛幹這種討人嫌的爆料工作呢?戴長樂拍拍腦袋想了想,哦,爆我料的人,肯定就是楊惲。除了楊惲,還有誰要跟我過不去?
於是乎,戴長樂也派狗仔隊出去搜集情報,終於湊夠了幾條,把對方也拉上墊底了。
戴長樂的料,到底是不是楊惲爆的呢?戴長樂死咬不放,楊惲也沒有說,他隻對戴長樂爆料內容,堅持說不,說他沒幹過那種缺德的事。
部屬掐架,為難的隻有皇帝了。既然楊惲爭辯,那就先去查他,於是就把案子扔給了廷尉。千呼萬喚始出來,那個廷尉,就是一步一步爬上來的於定國。
於定國跟楊惲打交道,相信也不是一時半載了。官場不是娛樂圈,娛樂圈爆個料,報上炒一把,網上再噴一嘴,然後不久,就拋出個道歉聲明書,也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像楊惲這種愛爆官場料的人,他爆了,管司法的廷尉,可不能睜隻眼閉隻眼,還得把它當回事,立案,偵察,判決,那可是累人的工作。
所以,於定國和楊惲的工作,就是一個爆得不亦樂呼,一個卻忙得不亦樂呼。一個爆出了大名,一個也忙出了大名。
在漢朝官場,都流傳這麼一句話: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民;於定國為廷尉,民自以不冤。張釋之是漢文帝時代的牛人,漢朝人能將於定國與張釋之相提並論,人家肯定是有兩把刷子的。反正就是多刺手的案件,隻要於定國給你判了,保你心服口服,不敢說冤。
讓這麼一個民自以不冤的廷尉,去治你楊惲,看你還敢說冤。然而不久,楊惲卻歇斯底裏地喊道:冤呀,老子冤死了!
二、鐵杆粉絲,沒有春天
在漢朝,司法談不上什麼獨立,但是沒有證據證明,司法部長(廷尉)於定國跟楊惲的仇人戴長樂是有一腿的。所以,於定國治楊惲,應該不屬於打擊報複之類,而是公事公辦。
案件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於定國給皇帝劉病已上了一奏書,彙報了基本情況。於定國是這樣說的:太仆戴長樂告楊惲那兩條罪,基本成立,證人已經找到,沒想到楊惲不但不服罪,還要揚言殺掉證人。
接著,於定國還在結尾總結了兩句:楊惲是因為得到皇上的恩寵,才有今天的榮耀,他竟然不懂愛惜,狂妄無知,妖言惑眾,大逆不道,請求皇上批準逮捕!
劉病已看著於定國這篇報告,久久不能說話。
劉病已真的很難做人。兩個部級高官掐架,兩個人都很牛氣,一個是多年知已,一個是秉公辦事的爆料大王,做為皇帝,站在哪邊,都不合宜。但是,如果按罪把楊惲殺了,動不動就起殺氣,這不是政治藝術的最高形式。政治藝術的最高形式是什麼?不是你死我活,行屍遍野,而是你好我好,和氣共處。
最後,劉病已決定,免去楊惲和戴長樂公職,降為庶人。
這就叫,各打五十大板。掐架的誰都不好過,誰都還有日子過。這才是劉病已風格的政治藝術最高形式。
案件走到這個程序,我們總算看出個端倪:告戴長樂狀的,多數是楊惲;楊惲口無遮攔,不積口德,犯大不敬,基本也是屬實的。
按以上認知,楊惲不應該喊冤,何不向老爹楊敞學習,暫時行烏龜縮頭法,低調做人,明哲保身。但事實卻告訴我們,楊惲如果能學楊敞,他就不是真正的楊惲了。
真正的楊惲是什麼?是司馬遷的克隆版本,牢騷滿腹,就必然發之。當然,心裏有怨氣,發發牢騷,舒緩心情,何嚐不是不可以的。然而,楊惲到死都沒明白一個道理:牢騷可以發,但不是任何牢騷都能隨意發的。
楊惲被免公職,也沒了爵位,但他不差錢,生活高枕無憂。不像當年的司馬遷,被抓後連個六十萬錢都湊不出,落得一世內心都不得平靜。楊惲之所以不差錢,一是他家底很厚,二是他的人脈還在。所謂東邊不亮西邊亮,他另起爐灶做起生意產業,發了不少財。
對楊惲來說,錢算個啥玩藝,錢和命是一樣長的,沒啥意思。於是乎,楊惲到處賺錢,更要到處花錢,花錢隻圖一個事,花天酒地,好不痛快。
楊惲是挺有錢,但漢朝最有錢的不是他,而是張安世。當年,張安世官高蓋世,富可敵國,可他老人家仍然很低調,舍不得亂花一個子兒。他那樣做是為了啥,是為了保命哪。哪像今天這個楊惲,心裏有點不平,口袋裏有幾串錢,就要到處亂走亂花還亂說話,危險著呢。
有個人一看楊惲如此不諳世故,心裏著急,給他來一封信。信的內容大約意思就是說,叫楊惲做人要低調,低調,現低調。最好裝個可憐相,隻要皇帝看了有憐憫之意,說不定哪天還會東山再起的。
給楊惲寫信的人,名喚孫會宗,時為安定郡太守。人家的確也是一翻好意,哪知楊惲看了,先是昂天長笑,接著隻見他傲氣一起,大筆一揮,給對方回了一封長長的信。楊惲寫的這封信很出名,史曰《報孫會宗書》。
楊惲這封書,完全是模仿外公司馬遷,那封著名的《報任安書》寫的。當年,任安給司馬遷好意來信,勸司馬遷能推賢進士。那時,司馬遷還顧不得自己,哪顧得了賢士,於是壓著信一直沒回。後來,任安因太子造反一案下獄,司馬遷悲從中起,揮毫而就,寫下了驚天地泣鬼神的《報任安書》。
在《報任安書》裏,司馬遷大師頂天立地,充滿了無限的戰鬥精神,他從替李陵辯護而被受宮刑說起,猛批劉徹寡恩無情,泄盡心中凡有不平之氣。
凡是經典文章,必有經典詞句。在生與死麵前,司馬遷在文中振臂高呼: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千年以後,毛澤東此用以上一言,高度讚揚了張思德同誌,那話經毛主席一傳,天下皆知,紅遍大江南北。
不得不說一句,如果不是楊惲,司馬遷大師的《史記》不知要拖到什麼時候,漢朝人才能一睹為快。
情況是這樣的,司馬遷死後,他的《史記》及書信都被藏在女兒司馬英家裏,於是外孫楊惲有機會成為《史記》等作品的第一閱讀者。楊惲每每讀之,總要扼腕歎息,於是有一天,他向劉病已上書,要求公開發行《史記》。很幸運的是,劉病已批準了,於是雪藏民了二十多年的大書,終於重見天光。
從文風來看,楊惲《報孫會宗書》繼承了司馬遷《報任安書》那種慷慨激昂的戰鬥精神。但是,楊惲還沒來得及把信寄出時,他就出事了。
楊惲並不知道,當他到處花錢買醉,縱酒作樂,發泄鬱悶時,有一雙眼睛正在遠遠死釘著他。不對,是無數雙眼睛正在死死要釘著他。那些邪門的眼睛,來自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