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場遊戲一場夢

一、對決

竇憲兩拳就將北匈奴打成了地球流浪者,宇宙震撼。從此漢朝天下,竇憲高踞雄峰,一覽眾山小。在蒼茫的銀河係中,他就像一顆巨無霸行星,周邊到處都是小行星圍著他運行。這些小行星中,武有耿夔等,文有班固等,再加上眾多地方太守,簡直就是滿眼繁星。

竇憲很牛,可有人就不睬他。

前麵說過,一個是司徒袁安,一個是司空任隗。任隗老爹是劉秀開國功臣任光,他要擺老架子是可以理解的,可袁安白手起家,沒有啥政治背景,偏要跟姓竇的抬扛,簡直不可理喻。

竇憲想不通,可我們都看得很明白。從某種意義上說,袁安和任隗要跟竇憲鬥,不是什麼個人恩怨,而是政治門派的火拚。袁安代表的是士大夫流派,竇憲代表的是外戚門派,皇族永遠是裁判。

都是老江湖,誰怕誰呢?

在東漢曆史上,你可以不知道袁安,但你可能聽說過“袁安困雪”的典故,如果沒聽說也沒關係,但你肯定聽說過一個人的名字,那就是東漢末年的袁紹。袁紹是袁安的直係後裔,可謂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長江後浪推前浪。

袁紹時代遠未到來,袁安這個前浪隻好迎風掀浪。要火拚,當然是人多好辦事,可身為三公之一的太尉宋由,甘心當了縮頭烏龜,上蒼隻能降大任於袁安和任隗了。

話說回來,就人數而言,袁安這邊是趕不上竇憲的,但他從來沒缺過跑腿助力的人。在他的怒吼下,人雖少幹勁卻很足,一下子將竇憲的諸多牆角挖了個遍。

袁安的目標,就是鎖定了中央部長及地方太守。隻要是竇憲提名上任的,都在他的彈劾範圍。他忙活了一陣子,成果顯著,從中央到地方,被他袁安拉下馬的高官,不下四十個。

麵對著瘋狂的袁安和任隗,竇憲的馬仔們都急得抓狂,都想把袁安拉出來扁一場。如果不這樣的話,他下一個彈劾的人可能就是自己。

不過,袁安不是想扁就能扁的,至少大家要開個會,精神要一致,領導還要點頭才行。

可惜,領導偏不點這個頭。

竇憲作為竇家領導,當然理解馬仔們焦灼的心情,可他也有難處。他認為,對弈雙方,都是高手,且對方能量也不小,再加上袁安和任隗在江湖上名望很高,天不怕地不怕,想扳倒他實在不易。現在的辦法,隻能是忍之則忍,走一步算一步。

當然,竇憲之所以不敢對袁安動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裁判們都偏向袁安。

如果說皇族是裁判,那主裁判就是劉肇。主裁判還小,隻有十三歲。十三歲,換到今天該是上初中了,懂事了。竇憲想踢假球,他過不了裁判這關,必須給自己留條後路。

事實上,作為主裁判的劉肇,心裏是很沒底氣的。因為在他的背後,還坐著個竇太後。竇太後要他判誰贏,他也不敢哼什麼。所以他隻能寄希望於袁安,堅持把球踢完,不到最後,堅決不能認輸。

這樣的球,踢得是何其難啊。中場休息時,大家圍在一起聊天,裁判們也全都過來了,眾人說著說著,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

說到底,苦就一個字啊。全場上下,就隻能靠袁安撐著了。如果國腳袁安倒下,那就一切都完了。

眾人哭,袁安也哭。擔子太重了,壓得都要喘不過氣了。男人哭吧不是罪,擦幹眼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為了一個政治清明的夢想,袁安將自己煉成了聖鬥士。

公元91年,十二月十日。

洛陽城,袁安和竇憲的一場終極對抗戰,終於拉開了序幕。

雙方爭鬥的焦點,還是北匈奴問題。

曆史是詭異的,竇憲自上次出征北匈奴,原北匈奴單於逃跑後,仿佛像飛在空中的飛機,突然跟地麵失去了聯係,從此遝無音迅,不知所蹤。單於先生跑了,卻丟下了一個爛攤子,他的弟弟右穀蠡王隻好臨危受命,自任單於,率領還沒來得及跑出地球的數千人,在遙遠的蒲類海(新疆巴裏坤縣西北巴裏坤湖)遊蕩放牧。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這個道理,右穀蠡王還是知道的。為了有個長久的安身立命之地,他派人去給竇憲捎信說,他們已經被追怕了,現在渴望歸附漢朝,希望得到批準。

北匈奴歸附問題,不是由竇憲決定的,他上麵還有領導,領導批準了才算。

盡管竇憲沒有拍板權,但有決策權。他聽完北匈奴使者訴苦後,馬上就提出了三條意見:封右穀蠡王為單於,這是其一;漢朝政府將派中郎將協防保護北匈奴,這是其二;北匈奴享受待遇,與南匈奴相同,這是其三。

方案弄好後,竇憲就送入皇宮。皇帝劉肇負責召集眾卿開會,號召就此事表態。

會議一開,太尉宋由很積極,他第一個表示支持。宋由一跳起來,袁安就拋白眼了。他和任隗旗幟鮮明的叫道——竇大將軍的方案,在我們這裏通不過。

袁安認為,王莽時代,南匈奴早已叛漢,到了東漢開國以後,南匈奴又投過來了,一任帝劉秀也同意了。長眼的都看得出來,西域那麼大,劉秀都沒接受,為什麼偏要接收南匈奴,那是想利用南匈奴,防範北匈奴南下侵擾。

現在,北匈奴問題都解決了,按理南匈奴利用的價值也差不多了,應該讓他們回北方老家,不要再賴在漢朝的地盤上,害得我們年年燒錢。可竇憲沒打發走南匈奴,偏又封個北匈奴單於,還享受南匈奴的待遇,漢朝在他們身上燒錢,何年才是個頭呀。

竇憲那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裏裏外外都要花錢,錢又不能從天下掉下來,憑什麼為了那個虛名亂花錢?有多少米,吃多少飯,有多少錢,就做多少事。這是明擺的道理,沒什麼可說的。

就這樣,大家就好像同坐一輛車上,一個說向左走,一個偏向右轉,雙方就此僵持了。

這時劉肇發話了,說你們都先回去休息,結果稍後公布。

袁安一聽,眼皮就直跳。 要想跟竇憲鬥,就得明著來。稍後回來,不要說精彩繼續,肯定是什麼努力都白搭了。

但是皇帝都叫休庭了,這下子怎麼辦?

第一回合已經占了主動,必須想法子鞏固這個來之不易的成果。袁安回家,心裏全都是事兒,家裏到處都是竇憲的影子。

他多想給竇憲一個鉤拳,可出手都打在了虛無的空氣中。袁安心裏不禁地悲哀起來,朗朗乾坤,正不壓邪,何謂為人間?

天下舍我其誰?想到這,袁安心裏徒然升起一股悲壯的英難主義情緒。他認為,自己有必要再給主裁判劉肇上一道書,提醒他別上竇憲踢假球的當。

第二天,袁安把寫好的奏書,單獨呈給皇帝。

袁安的奏書,果然起作用了。不久,皇帝劉肇再次召集高官會議,他不是來公布結果的,而是來看戲的。

劉肇告訴雙方,時間已經規定好了,沒有加長賽,比賽結束,就在現場公布結果。

作為唱對台戲的反方代表,袁安首先陳述了自己的觀點。這個觀點在他單獨遞給皇帝的奏書裏,呈現得相當詳細了。觀點歸納如下:

第一、從東漢開國皇帝劉秀起,南匈奴歸降漢朝已有四十餘年,曆經三任皇帝,忠心耿耿,天地可鑒。之前,如果沒有南匈奴提議起兵攻擊北匈奴,就沒有竇憲的今天。可竇憲沒有念其功,將把南匈奴對手北匈奴扶持起來,恩將仇報,對南匈奴不仁不義,勢必讓人家心涼。況且,打擊北匈奴,鮮卑,烏桓等少數民族亦有功,他們會認為漢朝有朝一天也會將他們拋棄,肯定心裏也會不爽之極。

第二、僅一個南匈奴,漢朝每年砸在它身上的錢,就有一億多,西域花銷也不少,每年少說也有將近八千萬錢。如果扶持北匈奴,那漢朝還要多在一個人身上砸錢,漢朝又不是開銀行的,長此以往,漢朝也要被他們拖垮。

袁安唱完,輪到竇憲上場了。

竇憲一上來,就跟袁安吵了起來。吵了什麼,內容省略。反正是竇憲口氣很大,態度很惡劣,口出成髒,估計這個原因,漢史才沒有將他反駁袁安的話記載下來。

話說回來,盡管我們不知道竇憲罵什麼,但也是可以猜出一二的。在這裏,我願替竇憲擬出一席話,作為正方的辯詞。

袁安先生,你站在國家道德製高點,滿嘴仁義,高屋建瓴,猶如滔滔江水,一瀉千裏,實在令在下佩服不已。但你說得很爽時,有沒有注意到犯了一個基本常識,所謂正義,不在弱者嘴裏,而在強者手上。自春秋戰國起,國家之間,從來不相信道德,更不相信眼淚,在他們眼裏,隻相信兩個字——利益。

無利不早起,人如此,國家亦如此。

當年,東漢開國皇帝劉秀南征北戰時,南匈奴在哪裏?他非但沒有幫上咱一把忙,反而在西北一帶興風作浪。好了,當漢朝統一天下時,他就跑來裝孫子了。為什麼?他們想在西北吃好喝好,還不受欺負,必須有座靠山,而漢朝就是他們的大山。

南匈奴想要靠山,我們想利用他守西北大門,這筆買賣就這樣做成了。可之前,南匈奴為什麼要提議起兵征伐北匈奴,原因有二:北匈奴混得一年不如一年了,有機可乘,這是其一;北匈奴和南匈奴有著不共戴天之仇,消滅北匈奴不但可以報仇,還可以撿個大便宜,當西北老大。這是其二。

正因為如此,之前南匈奴沒經過我們同意,他竟然提兵開打即將來投降的北匈奴單於,害我派班固跑了一趟想迎他回洛陽,卻連個人影都沒看見。

南匈奴為什麼要先手腳,還不是害怕北匈奴要搶他的地盤,占了他的好處和便宜。您如果不信,不防跑一趟去西北瞧一瞧,看一看是不是南匈奴現在比以前肥多了。土肥,人肥,馬也肥,名幅其實的西北老大。

然而人的野心是無邊無涯的,如果沒有應對措拖,南匈奴一旦地盤做大,有朝一天隻要有機會,他也會倒插兩刀。所以漢朝要想高枕無憂,享國泰民安,不是極力將敵人全幹掉,而是要善於培養敵人。隻要北匈奴和南匈奴互相扼製,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保持外部政治生態平衡,對漢朝就十分有利。

以上所述,相信您老也聽出來了,治國隻跟技術有關,所謂道德仁義,隻是塗在刀子上麵的蜜。什麼時候亮刀,什麼時候塗蜜,由我們說了算,這是其一。

至於其二,我就不想多費舌了。

在這個世界上,你見過做生意是不花本的嗎?生意越大,投入的成本當然就會更大。戰爭,是世界上最大的生意,當然投入的資本就更多,這是一個千古大理。所以,想把漢朝事業做大,就不要怕燒錢,怕燒然,就不要出來混。

好了,說了半天,口渴了,道理也說足了。我先喝口水,再來跟你扯皮。

竇憲想扯皮,正中袁安下懷。

自孔子開了讀書做官的偉大傳統以來,扯皮從來是知識分子的最大本事。於是袁安繼續竇憲皮,然而扯著扯著,雙方竟然從國事扯到人身攻擊上了。

人身攻擊,是竇憲開了第一炮。

竇憲就知道,要扯皮肯定是扯不過袁安的。人家是喝墨汁長大的,人知天命,下知鬼神,古知堯舜,今知廉恥,集古今扯皮技術大成為一身,竇憲哪有不輸的道理。

竇憲嘴皮上輸了,可手腕不輸呀。最後,隻見他軟的不行,突然來硬的,拍著桌子罵袁安道:您老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你是不是想學韓子歆和戴涉?

韓歆和戴涉,都是劉秀時代的高官。前者好直言,經常在劉秀耳邊吱吱歪歪,被劉秀找了個借口拖出去砍了。後者做過漢朝的大司徒,估計也常喜歡跟劉秀抬扛,後也被劉秀找了碴拖出去砍了。

袁安一聽竇憲要嚇唬他,馬上像個好鬥的老公雞高傲地挺起脖子。喲,連韓歆和戴涉的典故都拿出來了,想嚇唬誰呀,老子如果怕死,早不在這裏混了。

袁安當即也跟竇憲急起來,隻見他雄糾糾氣昂昂地叫道:嘴巴長在老子身上,老子就是不同意你的意見,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孔子說,民不畏死,何以死畏之。袁安仿佛要說,老子說爛命一條,人輸理不輸,要輸也要輸得光明磊落,青史留名。

正當兩派都氣勢洶洶,不相上下成膠著狀時,裁判出麵了。

當袁安在下麵吵得熱火朝天,卻不知道劉肇在上麵聽得偷偷地捏了兩把汗。一把是替自己捏的,一把是替袁安捏的。

袁安可能忘了竇憲是個什麼樣的家夥,他可沒忘。當年,有人從齊國來,被竇太後寵幸,竇憲怕對方砸了自己飯碗,都狠下殺手,在竇太後的臥塌之側把對方幹掉了。

現在竇憲要想幹掉一個袁安,甚至捎上裁判皇帝,他沒什麼是不敢的。這樣的殺人魔鬼,不要說求爺爺告祖宗,就算把黑山老妖請來,估計也不敢插手。

沒辦法,人家太強悍了,實力就擺在那裏。最後,劉肇心裏長歎一聲,嚴肅地宣布——竇憲贏了,袁安出局。

對袁安來說,眼前這個結果,簡直就是天打雷劈,太致命了。三個月後,他終於頂不住,伸腿走人了。

順便交代,他是活生生的被氣死的。

二、保衛皇權

一代文臣老大袁安,就這樣帶著無盡的悲傷和未了的遺願走了。他空出的大司徒一職,不到一個月,新的接班人誕生了。這是一個聰明的人,劉肇很喜歡他,他的名字就叫丁鴻。

丁鴻,潁川定陵(今河南漯河市舞陽縣北)人,他的一生,有三個可圈可點的地方。首先,他有一個好老爹,名喚丁綝,曾經跟隨光武大帝劉秀幹過革命,還被封侯。無論在什麼時代,有個好父親,就好像出門身上帶著信用卡,那是很讓人踏實的。

其次,丁鴻跟了個牛老師。他的老師,名叫桓榮,曾經是明帝劉莊的老師,後被封來太傅。桓榮最精通的是《歐陽尚書》,丁鴻就跟著他學習。出道以後,甚受歡迎,從侍中幹起,一直幹到了太常,袁安一走,他就撿了大便宜,當了大司徒。

第三,就是丁鴻是個靠譜的人。無論是做人,或者做事,都受別人認可。他有一個弟弟,叫丁盛。他父親死後,丁鴻繼承爵位,但他看弟弟年幼可憐,想把你父親的爵位讓他弟弟,可報告打上去後,上麵不批。無奈之下,丁鴻就留下一封書信,告訴弟弟說,自己貪於經書,身體多病,估計熬不了多久了,老爹的爵位就留給你了。寫好信後,他就溜之大吉,出外遊學了。

當丁鴻接過袁安擔子,深感壓力甚大。

過去,滿朝文武倚靠袁安,如今袁安走了,該依靠誰呢?大家心裏都沒底。既然這樣,他願意做一個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好人,披荊斬棘,為眾卿開出一條為官做事的康莊大道。

可現在的漢朝竇氏家族一手遮天,話語權全落入他們手裏去了,老江湖袁安窮一輩子功力跟竇憲鬥,還不是被打敗了。丁鴻有什麼本事,要替眾卿打旗開路呢?

如果眾卿是這樣想的話,那也不過分。論江湖名號,丁鴻沒有袁安響,論能量,袁安大丁鴻大得多。但是沒人看出來,論智慧,丁鴻一點都不比袁安差。袁安跟竇憲鬥的是勇,丁鴻也要跟竇憲鬥,但他鬥的是智慧,源遠流長的政治智慧。

公元92年,六月一日。

此時,距離袁安走後,也就兩個多月。丁鴻像一條躲在深洞多年的老蛇,絲絲地遊出洞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