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三輛後車廂蒙得嚴嚴實實的卡車首尾相接,保持著均勻的中速駛向法租界。
鄭青陽跟宮保同坐在第一輛的駕駛室內,司機是一位穿著一身極不合身的西服的年輕軍曹。
宮保坐在當中的位置,也穿著一件緊巴巴的西服,腰間鼓鼓囊囊的,插著一支大號德國軍用手槍,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令人忍不住想笑。
不過,現在的鄭青陽根本就笑不出來,呆望著車窗外凝重的夜色,心裏充滿的隻有莫名的緊張。
按計劃,今晚參加行動的士兵共六十名,分成三組,分別對四明醫院、總工會救護所、臨時傷兵救護醫院這三個地方實施襲擊。
車到外白渡橋,宮保吩咐軍曹減慢車速,便於觀察橋麵情況。
不知是由於事先的安排還是本身的懈怠,今晚橋麵上隻有兩名安南巡捕。現在戰火已經停息,局勢當然不像以前那麼緊張,剩餘的這些防禦,基本上隻是一種形式而已。
卡車滑行到路障跟前慢慢停止,但並沒有熄火。燈火通明的臨時哨所門口人影一閃,那位等候已久的法國上尉聽到動靜後露麵了。
“勞駕,我們要進租界送貨。”鄭青陽跳下車迎上前去。
“通行證!”法國上尉懶洋洋地叫道。
“給,通行證。”鄭青陽將一隻信封飛快遞給對方。
“很好。”法國上尉精神一振。
“他們不懂中國話吧?”鄭青陽瞟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兩名安南巡捕。
“我特意安排的,絕對不懂絲毫中國話。”法國上尉繞到車頭大燈前,抽出信封內的一張票據看了看,不動聲色地塞進上衣口袋。
“按先生的囑咐,全部折合成美金,花旗銀行的本票,分文不少。”鄭青陽得意洋洋地說。
兩名安南巡捕湊近卡車,想繞到車後去檢查裝載的是什麼貨物,被法國上尉大喝一聲叫住,命令他們去搬開路障。
鄭青陽坐回駕駛室,三輛卡車小心翼翼地穿過障礙,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留下橋麵上那兩名安南巡捕還在煞費苦心地猜測車上裝的究竟是什麼私貨——開戰以來,常有商家和工廠主利用夜間偷運貨物,這並不是一件奇怪事,隻是好處往往都被長官們獨吞,未免令人憤憤不平。
穿過幾條街道,三輛車在一個岔路口分道揚鑣。
宵禁期間,馬路上空空蕩蕩,看不到一個人影,卡車加快速度,開得比救火車還快。
“宮保君,像四明醫院這樣的地方,打進去很容易,但退回來就比較麻煩了,”鄭青陽問道,自己都覺得有點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們的人怎麼安全回到日界去呢。”
“很簡單,行動結束的時候天色差不多該亮了,”宮保牽動麵皮,似笑非笑,“所有人員全部分散開來,像平民一樣通過各路口哨卡陸續回去,或者仍然藏匿至日僑家中。”
“前麵右轉。”鄭青陽對軍曹提醒道,怕他聽不懂,連連用手比劃。
卡車駛近四明醫院,在大門斜對麵的樹蔭下熄火停靠。
宮保看看手表,一點三刻,離預約會合的時間還有一刻鍾。
一刻鍾後,幾十名便裝士兵就將從各自藏匿的日僑私宅中趕來此地彙合,領取武器後發動進攻。目前租界內所有的醫療救治機構僅有一些商會、工會組織的義勇軍和救護隊駐守,人數少,裝備差,而且大多數人僅受過短期戰鬥訓練,不具備實戰經驗。
就拿四明醫院來說,隻有一支十餘人的義勇軍,裝備的是十九路軍淘汰下來的老漢陽造,這種破槍,臨陣時打得響打不響還難說。
奇怪,兩點鍾以後,並沒有士兵前來彙合,宮保在人行道旁心神不寧地轉來轉去,不時地看表,明顯開始焦躁起來。這輛卡車停在路邊,萬一遇到過路的巡捕,盤問起來極有可能會節外生枝。
真叫怕什麼來什麼,一轉眼的功夫,馬路上突然出現了兩輛腳踏車,正慢吞吞地朝這邊駛來,稀裏嘩啦的鐵鏈聲在夜間顯得特別響亮。
“見鬼,別他媽真是巡捕!”鄭青陽低聲罵道,忙拉著宮保躲進卡車後的陰影。
騎腳踏車的人顯然也發現了路邊的卡車,立即加快了騎行速度,不多時便一前一後衝到車頭前。
“下來!”一名三十來歲的男子衝著駕駛室內的軍曹用上海話厲聲高叫道。
二人身穿巡捕製服,顯然是強盜班屬下的腳踏車查緝班探員,宵禁期間以腳踏車在租界內巡查。
軍曹雖然聽不懂中國話,但讓他下車的意思還是明白的,隻得打開車門跳下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二位先生,辛苦了,有什麼事嗎?”鄭青陽隻得走出陰影先應付幾句。
“有什麼事?”探員將腳踏車支好。“我還沒問你,你倒問起我來了,說,半夜三更在這裏幹什麼?”
“沒什麼,幫醫院送點貨。”鄭青陽假笑著摸出香煙遞過去。
“送貨?”探員當然沒那麼好糊弄。“不知道宵禁嗎?”
“知道,知道,”鄭青陽連連點頭,“兄弟,我跟你們查緝班班長席能是老朋友,已經打過招呼了,你就行個方便吧。”
鄭青陽其實是在瞎蒙,席能的名字是以前跟陳寶火閑扯時聽來的,說這法國佬以前在老家隻是一個苦哈哈的麵包工人,一到上海便搖身一變成人上人了。
“哦,認識我們班長?”探員的口氣緩和了一點。“這樣吧,看看車上裝的是什麼。”
“不用看了吧,都是些藥品之類。”鄭青陽一個勁地遞煙。
“不行,公事公辦。”另一名探員也支好腳踏車,向車尾走去。
說時遲那時快,宮保突然從陰影中閃出身來,手起槍響,對準探員的胸口突然開火。幾乎與此同時,車頭旁的軍曹也拔槍在手,將另一名探員一槍斃命。
夜空中,槍聲顯得特別淒厲,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鄭青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奇怪的是,像是某種呼應似的,西北方向突然也傳來幾聲零落的槍聲,從聲音的強弱分析,離此地應該比較遙遠,但仍然清晰可辨是二十響大肚匣子那獨特的“嗒、嗒”射擊聲。
宮保豎起耳朵傾聽,鄭青陽也心驚肉跳,怔怔地眼望著夜空胡思亂想——難道說,那些士兵在租界內錯綜複雜的道路上迷路了?還是也被巡夜的探員看出了破綻?
“毛瑟軍用手槍的聲音發悶,說明膛線磨損已很厲害,絕對不是我們的人。”宮保喃喃自語道。
鄭青陽想,這小子耳朵還挺靈。那麼,究竟是誰開的槍呢?
宮保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很快便意識到剛才那幾聲槍響肯定是無風不起浪,連忙命令司機將車駛離醫院門口,停到更遠一點的馬路拐角處去,自己和鄭青陽則留在原地,躲在樹蔭下繼續觀察。
又過了一會兒,空蕩蕩的馬路盡頭突然出現了四五條人影,一路飛奔而來,手裏似乎都持有短槍。鄭青陽趕緊拉著宮保躲到粗壯的樹身背後,眼看著這彪人馬進入醫院,順手將平時從來不關的大鐵門緊閉起來。
“他們是什麼人呢?”宮保像是自言自語。
不多時,大群便裝士兵紛紛趕到,報告說剛才中途遇到不明襲擊,由於手上沒有武器,隻能四散躲避,所以延誤了集合時間。宮保聽後馬上得出結論,遭遇襲擊這件事說明計劃已被泄漏,現在隻有搶時間快速進攻,完成任務後立即撤出,這樣多少還能撈一些便宜。
士兵們從卡車上取來槍支,開始翻越圍牆,頓時槍聲大作,火光映紅了半邊夜空。
圍牆上的士兵多達二十餘人,而院內的火力明顯薄弱,不多會兒便被壓製下去。先期越牆的士兵迅速打開大門,將所有人馬放入。
訓練有素的士兵們四散開來,各自邊尋找掩護邊開火射擊,開始逐步向門診大樓推進。
槍戰持續了十幾分鍾,門診大樓內的抵抗漸漸不力,看來已有一定的傷亡。宮保貓著腰竄到花壇後探頭探腦地張望了一陣,邊開槍邊發出衝鋒的號令。士兵們從各個隱身角落聚攏起來,向門診大樓猛打猛衝。
抵抗力量寡不敵眾,隻得放棄陣地,全部撤到後麵的住院大樓。槍聲暫時停止,鄭青陽提心吊膽地走進一片狼藉的門診樓,隻見地上滿是血跡,牆上布滿彈痕,但整座大樓內卻空空蕩蕩,除了四處警戒的日本兵之外一個人也沒有。看來,剛才的那一番抵抗贏得了寶貴的時間,所有的傷兵和醫護人員已經安全撤至住院大樓。
宮保兩餓狼一樣竄來竄去,從各個角度觀察地形和建築結構,謀劃下一輪進攻方案。
四明醫院的整體結構比較簡單,門診樓和住院樓之間由東西兩條通道連接,大致呈一種“回”字形結構,現在,後麵的抵抗力量隻要扼守住東西兩條通道,就能有效地抵擋進攻。雙方不斷互射,火力雖然不猛,但已成僵持的格局。
宮保開始焦躁,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再拖延下去,如果租界當局出動武裝力量幹預,那就比較難辦了。想來想去,隻有把火力分散開來,伺機突破防線。一聲令下,士兵們紛紛闖進各診室,撲到北窗邊朝後院射擊。
鄭青陽好奇心起,掩到一扇北窗旁,鬼頭鬼腦地朝外看,隻見住院樓前的空地上同樣也建有一隻巨大的花壇,後麵正埋伏著幾名手持步槍的義勇軍士兵和身穿軍服的十九路軍傷兵,正此起彼伏地朝外射擊。再細看,其中還夾雜著幾名槍法精準的西裝朋友,估計就是剛才橫殺出來的那彪人馬,不停移動著位置點射,每次都是差一點命中目標。
宮保改變策略,準備以多個射擊點吸引對方火力,然後集中力量從東側重點突破,將防線撕開一個口子。
這一設想很快便被識破,住院大樓中跳出一名身形敏捷的西裝朋友,貓著腰衝向陣地前沿的花壇,似乎是給埋伏在那裏的槍手補充彈藥並重新布防,就這一刹那間,鄭青陽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梁中昌!
不用問,剛才橫刺裏殺出的人馬,肯定是共產黨的紅隊無疑。
這當口,孔南生和林子豪也帶著人馬匆匆趕到了。
車到醫院門口,耳聽得陣陣槍聲,眼中隻見路邊停著一輛卡車,但駕駛室內卻空無一人。孔南生熄火下車,拔槍在手,跟林子豪飛速靠近那輛卡車。
“看樣子是日本人的車,上去看看。”林子豪輕聲說道。
兩人先後縱身跳上後車廂,隻見車廂內蓋著一張厚厚的軍用油布。兩人合力掀起沉重的油布,原來下麵蓋著的是一箱箱長柄手榴彈和帶尾翼的擲彈筒專用彈。
“這玩意你會用嗎?”孔南生隨手撥弄了幾下,問林子豪。
“從來沒碰過,不知道該怎麼用。”林子豪答道。
“我也不懂,可惜了。”孔南生懊惱地說。
明知道是好東西,可節骨眼上就是派不上用場,隻能悻悻地下車。以前商會組織的軍事訓練,隻是簡單教授一下槍支射擊的技巧,並沒指導過比較危險的手榴彈使用,更別提連大部分職業軍人都沒接觸過的擲彈筒了。
四明醫院內的槍聲越來越密集。
“怎麼辦?我們這就衝進去?”林子豪問道,邊說邊打開手上二十響的保險。
“咱們先進院子看看情況再說,”孔南生朝身後的弟兄一揮手,“弟兄們,跟我來。”
大家慢慢靠近醫院大門,探頭朝大院裏望望,隻見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
孔南生鬆了口氣,踏入大門朝裏麵快步走去,林子豪剛想阻攔,已經晚了一步,隻聽一陣槍響,夜色中火光四濺,一連串的子彈突然從對麵射了過來。
還好,這幾槍打得一點準頭都沒有,幾乎全都落在大門的水泥門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