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氣越來越熱。
連續一個多月滴雨未下,蘇州河的水位也下降了不少。不過,對於碼頭和新魚市的施工來說,這種晴好的天氣反而是求之不得,孔南生大致估算了一下,最終完工的日子,至少比預期的工期提前了半個月。
商戶們陸陸續續搬入了新魚市,這讓孔南生舒了口氣。
新魚市寬敞、整齊,隻需繳納跟原來差不多的賃金,就能租到麵積大上一倍的鋪麵和攤位,而且碼頭擴建後,外海大船可以直接靠岸,不需小舢板中轉,進貨價格馬上低了不少,大家暗地裏都說,早知道是這樣的好事,以前瞎起哄、瞎搗亂,真是腦袋被門框壓扁了。利濟行的羅老板也因禍得福,孔南生特意關照將地段最好、麵積最大的一間鋪麵留給他,並免去一年的賃金,算是對他的一種補償。
但是,盛夏來臨,冰塊的供應又跟不上,海鮮生意不免一落千丈,孔南生想,上次破壞浦東的冰廠,實在是“隻要羊卵子、不要羊性命”,下手稍微狠了一點。
差事完成,人也清閑了,孔南生隻覺得所有的煩惱煙消雲散,唯覺這一陣跟二位把兄弟莫名其妙失去了聯係,也不知道林子豪和鄭青陽到底出了什麼事、現在過得怎麼樣了,心裏難免有些恍然若失。好在這樣的感受往往稍縱即逝,而另一種縈繞不去的感受就有點說不清、道不明了。
自打上次在餘府見到餘家大小姐之後,那月季花叢中的曼妙身影和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就算徹底烙入了腦際,如漫天花雨般細密地籠罩,悶得人氣都透不過來。孔南生自己都搞不明白了,自忖手裏經過的女人車水馬龍、濟濟一堂,這次何以竟像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夥子一樣誠恐誠惶起來了呢?
難道,這就是時髦上海人所說的一見鍾情?
最關鍵的一點,餘家大小姐餘芸,對自己似乎也是不無好感。不,不是“似乎”,而是“肯定”,否則,初次見麵就有那麼多的話說,就有點匪夷所思了。那天,孔南生大獻殷勤,主動提出要陪餘芸“兜一兜”先施公司,二人走走看看,一兜就兜到了天色擦黑。孔南生不失時機地提出,要請餘芸一起吃“番菜”——本來也是隨口一說,並沒抱多大希望,人家好歹也是千金大小姐,端點架子本屬常事,哪會輕易應允——沒想到,餘芸想都沒想,一口答應。
孔南生打發餘府的司機先開車回家,心裏已經盤算好,呆會兒打電話回家讓司機將自己的那輛福特牌汽車開出來,一來送餘小姐回家,二來順便顯擺一下,顯示一下不俗的實力。畢竟,上海灘上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裏麵,擁有自備車的人並不多見。
第兩天,孔南生特意找江肇銘打聽了下,這才知道,原來公共租界的餘字號,在二十多年前曾經著實風光過一陣,跟法租界的多位大亨抗衡過。早年間,黃金榮就曾明令過自己的兒子,絕對不許踏入公共租界半步,以免遭受不測。
“你認識餘鑫?”江肇銘一臉的不相信。
“沒有,沒有,也是聽說而已。”孔南生搪塞道。
“餘鑫是‘通’字輩的老前輩了,當年也是靠大土發的財,”江肇銘說道,“不過這些年裏好像銷聲匿跡了,一直沒見什麼大的動靜,像是吃老本的意思。當然,憑餘鑫當年的名聲,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現在照樣沒人敢動他半根毫毛。”
孔南生想,幸好這次沒跟餘鑫結下梁子,否則,真夠自己喝一壺的。
再想想,偏偏餘鑫又有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叫人牽腸掛肚按捺不下,這可如何是好呢?
晚上回到家,還在來來回回拿不定主意,思量到底要不要在餘芸身上狠下一番功夫。你完蛋了!孔南生給自己下了判決,眼下這種失魂落魄的心態,跟一名久經磨練的情場老將的身份根本不符。
剛坐下喝了半杯咖啡——孔南生最近越來越喜歡咖啡、雪茄這類洋玩意——電話鈴突然響了。
拎起話筒一聽,竟然是杜月笙那口熟悉的浦東腔。孔南生嚇了一跳,出什麼事了?印象中,杜月笙還從來沒有直接往家裏打過電話。
“杜先生,有什麼要緊事嗎?”孔南生恭敬地問道。
“當然是要緊事!”杜月笙的口氣極其冷淡,甚至還夾著一絲嚴厲。“我問你,上次那份碼頭擴建的合約,你簽字之前有沒有仔細看過?”
“合約?”孔南生頭皮一麻,預感到是不是合約出了問題。“那天拿到的隻有法文版,我和老龐都看不懂。”
“看不懂你為什麼還要簽名蓋章?”杜月笙的聲音越來越響。“你就不會先拿回來商量一下,或者堅持要一份中文版?”
“我……我是看那個法國人和杜先生是朋友……”孔南生語無倫次起來。
“和他們洋人有什麼朋友不朋友的?”杜月笙猛地打斷,“真是飯桶,被人家賣了還幫著數錢。”
“杜先生……”孔南生徹底懵了,印象中,還從沒見過杜月笙發過這麼大的火。
“明天下午到我這裏來一趟。”杜月笙的聲音平靜了一些,“喀”一聲掛掉電話。
孔南生手裏捏著聽筒發呆,聽老板的意思,肯定是合約裏出了大毛病,甚至更糟糕的結果是被洋朋友當猴耍了。連忙從抽屜裏找出那份合約,湊到燈光下上上下下看了半天,隻可惱上麵的蝌蚪文它認識你、你不認識它。摔下合約,悶悶地站到窗口去抽煙,一直站到兩腳發硬,還是沒作理會處。
咦,餘芸不是在法國洋行裏做事嗎?那法文和法語水平就肯定不是彭多甫那種“笨豬”、“傻驢”的水平了,明天應該先去找她幫忙,看看這份見鬼的合約上到底暗藏著什麼玄機,這樣下午去見杜老板時心裏也好有個底。
第兩天正好是禮拜天,孔南生一大早就起了身,精心梳理了一番頭發,換上一身剛熨燙過的西裝,叫上司機,匆匆忙忙直奔餘府。
時間雖然已經快近九點了,可餘家父女還在吃早飯,桌子上擺著麵包、黃油、牛奶之類的西點,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小餐廳,雪白的桌布把餘芸的一張笑臉映照得異常亮麗動人。牆角邊,蹲著餘老先生寵愛的那隻猴子,正在專心致誌地梳理自己的皮毛。
“小弟老子,一起來吃點早飯吧。”餘鑫客氣地招呼道。
“不了,餘先生,這麼早就來府上打擾,真是不知趣,”孔南生連忙鞠躬致歉,“實在是因為碰上了一件急事,非得麻煩餘小姐幫忙不可,所以隻好冒昧前來打擾。”
“哦,什麼事要我幫忙啊?”餘芸放下手中的牛奶杯,臉上的表情竟有些喜不自禁。
“你先吃吧,”孔南生覺得有必要客氣一下,“吃完再說。”
“我吃好了。”餘芸站起了身。
“嗬嗬,瞧你急成什麼樣了。”餘鑫搖著頭取笑女兒。“小弟老子,你就趕緊說吧。”
“是這樣,我前些日子簽了份合約,是法文版的,一個字都看不懂,”孔南生隻好掏出合約,“現在這份合約出了點問題,可不知道毛病究竟出在哪裏,想來想去隻有來求教餘小姐。”
“小弟老子,你算是找對了人,”餘鑫用食指一敲桌子,“我這寶貝女兒是聖瑪利亞女子學院的畢業生,法國話說得比法國鄉下人都好呢。”
“那可太好了。”孔南生忙將合約遞給餘芸。
餘芸捧著合約飛快看了一遍,又回過頭來細辨了幾處重點,把孔南生急得有點坐立不安起來。
“是什麼生意啊?”餘鑫問道。
“就是那處碼頭和魚市的事,我們這邊買下來擴建了一下,花了不少錢呢。”孔南生答道。
“什麼?買下的?”餘芸眼睛瞪圓了。“這上麵明明寫著‘租用’啊!”
“是租?不是買?”孔南生的眼睛也瞪圓了,隨即用手一拍腦門,“完了,完了,上當了。”
“白紙黑字,你就是打官司也打不贏。”餘芸一臉的同情。
“是啊,全完蛋了。”孔南生垂頭喪氣地說。“二十萬的轉讓金被騙掉了不說,還有那一大筆建造費,少說也有一百多萬,這下算是買了炮仗讓人家放了。”
“小弟老子,別灰心,天無絕人之路,”餘鑫安慰道,“依我看,擴建碼頭和魚市這件事,單憑你一個人那是斷斷做不成的,今天就實話實說了吧,你背後到底是什麼人,我來看看有沒有辦法幫你。”
“是啊,爸爸,快想想辦法吧。”餘芸焦急地說。
“瞧把你急的。”餘鑫哈哈大笑著斜了女兒一眼。
“不瞞餘先生說,這件事其實是杜老板謀劃的,”孔南生病急亂投醫,把所有的底細全抖了出來,“我隻是個跑腿的小角色。”
“杜月笙?”餘鑫的眉毛一挑。“嗬嗬,不錯,能給杜月笙跑腿,也不算小角色啦。”
“爸爸,到底有沒有什麼補救的辦法啊?”餘芸問道。
“這些年來,我跟杜月笙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有時候場麵上碰了麵,大家客客氣氣敷衍幾句,彼此沒什麼交情,”餘鑫慢吞吞地說道,“你這次辦砸了事,按他一貫的脾氣,我估計他也未必會馬上怪罪你。”
“要是萬一怪罪下來呢?”餘芸追問道。
“就怕杜先生拿法國佬沒辦法,把氣全撒在我身上。”孔南生朝餘芸投去感激的一瞥。
“要是真這樣,也沒什麼好怕的,你就幹脆投到我的門下來,到我這裏來做事,”餘鑫提高了些聲音,“對了,你沒有正式拜他做老頭子吧?”
“沒有。”孔南生連忙答道。“敝家師原在射陽鄉下,早已過枋。”
“既已過枋,即算斷香,”餘鑫沉吟道,“那就好辦得多,也不算改換門庭了。這樣吧,你先軋軋苗頭,要是真有麻煩,我老頭子可以為你出麵。”
“謝謝餘先生。”孔南生隻覺得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同時暗自慶幸自己的運氣好,能與本來高不可攀的餘家父女一見如故。
“好啦,不說這些沒意思的事啦,”餘芸站起來說道,“外麵陽光不錯,孔先生,陪我去剪幾枝花來好不好?”
輕而易舉就尋好了一條退路,孔南生頓時膽氣大壯,一身輕鬆地應邀踏入庭院,跟著餘芸走進月季花叢,用剪刀剪下一枝枝萬紫千紅的鮮花,二人說說笑笑,剛才的煩惱事忘得一幹二淨。花瓣的映襯下,餘芸的一張臉愈加顯得嬌豔無比,孔南生看得都有點發呆了,一不留神,食指被花刺紮出了血,忍不住嘴裏“嘶”地倒抽一口冷氣。
“瞧你冒冒失失的,手都紮破了吧!”餘芸像變戲法一樣摸出一塊潔白的手帕。“來,我給你包上。”
孔南生差點暈過去,就這麼刺一下也得包紮起來,太小題大做了吧?不過,男女間開始眉來眼去的階段,最適宜玩的就是沒事找事的把戲,稍微誇張一點正合規矩。這麼一想,連忙乖乖地伸出食指,讓餘芸像救護剛下戰場的傷兵那樣一本正經地包紮起來,然後隆重地舉著那根手指走來走去,心裏甜蜜得無以複加。
下午兩點,孔南生準時來到華格臬路,坐在杜府的客廳裏靜候發落。
“南生啊,早來了?”隨著一聲招呼,杜月笙閃進了客廳,腳下的布底鞋一絲聲息都沒有。
“是,杜先生。”孔南生站起來鞠躬。
“坐吧。”杜月笙一擺手。
孔南生偷偷觀察了一下杜月笙的表情,發現和平時基本一樣,還是那麼平和、從容,不由得暗暗鬆了口氣。看來,做大事的人就是與眾不同,非但善於深藏不露,而且能夠快速調整自己的情緒。
“南生啊,事情的來龍去脈我都清楚了,全是皮埃爾這個洋鬼子成心搗鬼,不能怪你,”杜月笙慢條斯理地說道,“其實啊,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們以前擠垮了廣幫賭場,惹惱了背後的法國佬,現在找機會報複來了。”
“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也猜到肯定是這麼回事,”孔南生連忙順水推舟,“狗日的皮埃爾,打一開始就在喂我們吃藥。”
“是啊,上他的當了。”杜月笙苦笑著搖搖頭。
“杜先生,我們不能就這樣放過他,”孔南生咬牙切齒地說道,“這件事要是傳了出去,台腳都坍光了。”
“是啊,要是傳了出去,叫我杜某人的麵子往哪放?”杜月笙提高了些聲音。“南生,從現在開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東海實業跟我有瓜葛,包括你我之間的關係,也要防止被人拿去做文章。”
“是,我明白了!”孔南生心裏一個咯噔。
“以後有事情的話,我會直接打電話找你,”杜月笙貌似漫不經心地緩緩說道,“平時沒事,你就盡量少到我這裏露麵,公興那邊也暫時不要去了。還有手下的那幾名弟兄,都不要回公興了,我到時候另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