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采綠 春天還有多遠
是終結,也是開端
立春了。葦岸在他的《一九九八廿四節氣》裏說,公曆中立春基本固定在二月四日或五日,二十世紀“上半葉立春多在二月五日,下半葉立春多在二月四日”。花甲之年的父親,在曾經度過的生日中,有一大半都恰好是立春那一天。我想,一個在立春出生的人,一定會有特別的幸運吧?
因為立春是四季的起點、是美好的開端啊。
當然,正如葦岸所說,在季節的圓周上,開端與終結是重合的。“它還帶著冬天的色澤與外觀(仿佛冬季仍在延伸)”;而作為春天的前奏,那隱隱潛伏著、萌動著的新希望,是特別需要我們煥發足夠的敏銳去感知、發現和想象的——這一時節正是因此而顯得格外的莊嚴、神秘而富於蠱惑力。
一九九八年立春那天,葦岸注意到“陽光是銀色的,但我能夠察覺得出,光線正在隱隱向帶有溫度的穀色過渡。物體的影子清晰起來(它們開始漸漸收攏了)”;“天空已經微微泛藍,它為將要到來的積雲準備好了圓形舞台”。而今年立春,我和老爸一致決定去山中轉一轉,我們都相信那裏會是感受季節的終結與開端最好的地方。
天沒有晴開,陽光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麵,天空是青白中微微滲出一點灰藍。山下那片農田綠意深濃,仿佛從未經曆過寒冬。有人在田間生了火,白煙滾滾升起,試圖抹去山的輪廓。然而群山的層次依然朗然可辨,最近的山巒是墨綠的,漸漸地褪作褐綠、灰綠、煙灰,直至最後遁入一片空茫,隻牽出一些似有若無的慵懶線條,像用橡皮擦反複揉過,卻畢竟是有痕跡的。
收割後的稻穀樁已經幹枯如柴,一茬一茬豎在田裏,一隻瘦瘦的水牛在旁邊慢悠悠地吃草。青菜大窩大窩坐落在田地裏,肥墩墩的葉子,中間抽出的花莖上開著細致燦爛的金黃色花朵。豌豆花又爬上架了!我實在很喜歡這種植物啊,它們全身都好看。莖葉是明媚的嫩綠——這掐得出水來的顏色是初春特有的恩澤,每年,它們都願意最先降落到豌豆的身上。開的花也很特別,讓-雅克·盧梭在《植物學通信》裏這樣描述:“花瓣分為旗瓣、翼瓣和龍骨瓣。旗瓣像一把大傘覆蓋在其他部分之上;翼瓣長在旗瓣下麵的兩片側翼上,生得結實;龍骨瓣護衛著花朵的中心部位,庇護著豌豆花的幼嫩果實。”
我比較偏愛粉紫色旗瓣配酒紅色翼瓣的品種,逆光望去,像小蝴蝶一樣展開的旗瓣紅得透明,花瓣上的脈紋纖弱而清晰。閉花授粉是這花兒更加與眾不同的地方:不像那些開花授粉的植物,需要借助風或者小動物的力量來孕育生命;它們不待花苞張開,就已經完成了受精的全過程——所以它們綻開的是一朵朵“無用”花,難怪總是那麼輕輕鬆鬆、無所事事!
遠遠望去,田坎的高處有一棵孤零零的樹,葉子凋落殆盡,隻餘孤零零的枯枝。於是鳥雀們飛來做伴,在高高低低的枝杈間跳來躥去,活潑的小黑點形成各個不同的布局,像五線譜上變換的音符,沉默地奏出流動的音樂。
進山的路上看到白花鬼針草還開得新鮮,也有一球一球的“鬼針”結了出來。這些黑色的小針一不小心就沾得滿身都是,任你怎麼拍也拍不幹淨,總在不經意的時候偷偷紮你一下,仿佛真是鑽入靈魂的鬼之針。
山路迢迢,第一個休憩地,通常是農莊盡頭的第一片森林。四月,這裏有野生金櫻子的瀑布,純白的花朵幹淨無瑕。到了六月,又有大束搖動的地棯花,那是叫人合不攏嘴的豔麗逼人。此時,色彩和線條斂聲屏息,隻有一堆瘋長的荒草,幫忙掩飾正在地底湧動的生機。山路兩側遍生一種細小的野花石薺苧,十月會開出紫色的唇形小花。
此時花瓣已經脫落,隻剩下由青綠變作麥黃的宿存花萼,一串一串在枝頭將總狀花序的姿態保存得十分完好。
愈往山的高處與深處走,空氣愈加清冷。太陽依然沒有鑽出來,霧氣繚繞,光景顯得有些灰暗。周圍的一切都像降了半個調的音樂,旋律是熟悉的,隻是聲音原本的尖亮處,都減低了銳度、磨去了棱角、覆上了一層亞光。半山腰那幾片竹林,在盛夏的陽光中是燦爛耀眼的“竹綠”色,此時盡管葉茂如故,但已綠得安分實沉,不再透明,也少有反光了。
鐵仔脆冷的革質葉子,邊緣還有鋒利的小刺,全株看上去硬邦邦的;然而此時玫瑰色的腋生小花綴上枝頭,頓時變得柔和親切了。山中到處垂下菝葜的枝葉。這是一種攀緣狀木質藤本,在山野裏有非常強旺的生命力。微微帶點“之”字形的莖幹,為葉片交互生長提供了最好的空間,這樣不但能高效地接受陽光,也形成了極美的姿態。它們的葉片有簡潔清晰的脈紋,形狀卻變化多端、難以捉摸:每年初春新生的枝條不會開花,隻專心進行光合作用,這種被稱為“營養枝”的枝條生長得十分迅速,葉片的形狀寬圓肥厚;到了第二年,它們才會生長出“開花枝”,此時的葉子往往會有各種各樣的變形,有時簡直叫人辨認不出。
不僅葉形多變,菝葜更獨特的地方是葉柄上包覆著葉鞘,還長了打著小彎兒的卷須。有了這些卷須的幫助,它們能夠更加順利地纏繞、攀爬、擴張領地;待葉片凋落了,卷須依然堅守著穩固植株的任務。春夏時節,滿枝的葉子翠綠逼人,還沒有分派到攀附任務的小卷須彼此勾肩搭背地玩耍,十分有趣;深秋時,又“嘭”的一聲捧出朱紅色的果實,顆粒飽滿,惹人喜愛;一冬之後,葉片轉成了鏽黃色,上麵生出曙紅的斑點,卷須也有些皺巴巴的了。
不過寒冷給植物枝葉帶來的,並不都是遺憾。一路見到很多野生的薔薇科植物,莖蔓上的針刺如今微微捎上了一點暗紅,葉片則由深綠變成了青黃與棗紅相混,是花青素的小小魔法。半山腰有山胡椒樹,它們的葉子真美。春夏兩季,別的樹木大展風采的時候,它們姿色平平,韜光養晦;入秋之後,烏桕、柿樹、黃櫨、鵝掌楸,還有各種各樣的楓樹和槭樹把天空塗抹得紅霞漫卷之時,山胡椒葉子的枯黃之色就顯出特別的沉靜淡然來了——其實我總以為“枯黃色”無法表達出那樣一種色澤的美感,然而搜腸刮肚,也揀不出更貼切的描述,不知是自己詞彙貧乏,還是漢語的表現力在自然之精妙麵前顯出了窘境。
想起以前有個懂日語的老師在課堂上感慨道,日語中涉及自然的詞彙之豐富,往往教人拍案稱奇,哪怕對“太陽透過樹葉灑在地上的光斑”這個似乎微不足道的現象,都有詳細的區分,並有相應的專屬詞彙來表達。我曾經看過一份《日本傳統色彩名錄》,專門研究日本古典文學中采用的色彩——這個民族對各種天然之色的劃分竟然精細到四百多種,且所命之名既準確又極富詩意,實在令人歎服不已。好多色彩僅僅是默念一遍就引人浮想聯翩,比如“紅鳶色”“萌蔥色”“海鬆色”“柳煤竹”“灑落柿”“胡桃染”……
如果按照日本傳統色譜來描述,我想深秋的山胡椒葉子應該是一種“金茶色”。而此時,經過了漫長的冬天,果實已經凋盡,看上去似乎早該飄落的枯葉卻依然牢牢地凝在枝頭;唯一的變化,是葉麵過於深重的色素似乎慢慢地揮發掉了。又或者因為冷空氣剝奪了周遭大部分光鮮之色,在一片黯淡的襯托之中,山胡椒的葉片尤顯出挑,呈現出一種歲月沉澱後的、含蓄的豁朗,視覺上似乎更加接近色譜中的“山吹茶”色。值得一提的是,枯葉間已經有嫩芽隱隱冒了出來,待到新葉生出,這些經冬不落的葉子才會離開枝頭。
走到接近山頂的地方,又看到好幾棵與山胡椒同為樟科的山蒼子(山雞椒)。舊葉早已脫落幹淨,黃綠色的小枝上新芽躍躍欲試,似乎馬上就要展開了。成串掛著的翠青小球,是它們待放的花苞。三月一來,它們會密密地開出米白中帶點蜂蜜色的小細花,像結了滿樹的爆米花。
山中還有很多針葉樹,可惜我隻能含混地分辨出哪些屬於某種鬆或杉,哪些屬於某種柏,再也叫不出具體的名字了。掉落的鬆針厚厚地鋪了一路,踩上去柔軟而蓬鬆;更多的針葉樹是常青的,它們在春天往往比不得闊葉樹的青春靚麗,到了冬天就揚眉吐氣了。不過針葉樹還是要成片成片、遠遠觀望才能看出效果,比如此時身在山林,近看四周,我首先注意到的還是那些闊葉樹,哪怕它們早已被寒風吹得光頭禿腦的了。然而當你舉目遠眺,對麵的山脈一片蒼翠,仿佛與自己置身的這個荒涼世界判然有別,你才醒悟是這些常青的針葉樹所立下的汗馬功勞。
在我喜歡的博物學家中,有很多樹木專家,其中約翰·繆爾是特別突出的一位。常年流連山中,令他對各種各樣的樹木熟稔至極,能夠根據周遭樹種的分布判斷出所處山地大致的海拔高度。寫樹之人有各種各樣的偏好,有的人專注於樹上開的花,有的人喜歡描寫葉片的輪廓或色澤,而繆爾筆下最美的則是大樹整體的形狀和姿態,他在《優山美地》裏說加州櫟的“樹枝向外擴展得很寬”,糖鬆的“主枝有時長達四十英尺,然而從頭到尾簡潔明快,除了接近樹梢處,很少再有分枝,但是看起來並不會顯得光禿禿的,因為眾多披掛著流蘇般針葉的細小枝條會將主枝密密地遮住”,花旗鬆的“第一批側枝圍繞著主軸規則地排成一輪,通常有五個,每個上麵都垂掛著長長的羽毛狀的小花枝,一串串地自然下垂,就像流水一般灑脫自在”。
他甚至還告訴你,同樣的樹種,位於不同的朝向,或者年齡和身高發生了變化,會有不同的形態。生長在山脊北坡的糖鬆有“更加細長的枝幹”,年輕時的它們謹小慎微,成年後則變得自由奔放:“在樹齡達到五六十年時,拘謹而隨俗的外形開始被打破。一些與眾不同的樹枝冒出來,被碩大的球果壓得彎彎的,形成一種獨特的個性風格,並且一年比一年顯著。”少年時代的巨杉會“顯示出對藍天的渴慕,長長的樹梢急切而迅速地向上生長”;成熟以後,它那“宏偉的半球形樹冠好像輕盈的雲朵一樣飄浮在空中,一點也沒有直插雲霄的感覺”。而高山鐵杉“在達到五十或六十英尺的高度以前,它被茂密的枝葉裹著,一直蓋到地麵,樹枝垂得很低,經過無數次分支,最終變成輕輕搖曳著的精致的小枝,以一種難以描述的優美的形式排列在一起,並且被大量褐色的小小球果裝點著。”
真正懂樹的人,不光了解樹木本身,還洞悉與樹有關的方方麵麵,在他們筆下會呈現出“動植物共同體”那種不可思議的相互聯係。利奧波德在如詩如畫的《沙鄉年鑒》裏,幾乎每寫到一棵樹,都牽引出另一些美妙之物——他會告訴你,在某棵樺樹下也許會生出一株龍膽汁;而鬆樹下麵,“將會長出一株五月花、一株水晶蘭、一株鹿蹄草,或者一株北極花”。還有那些在樹間跳躍、歌唱的鳥兒們:“當落葉鬆從綠色變成黃色的時候,也正是初霜把秋鷸、狐色帶鵐和灰藍燈草鵐攜帶出北方的時候。旅鶇大軍正在從棶木林裏剝取著最後的白漿果,剩下的空樹幹就像一層粉紅的、浮在山上的霧。榿樹上的葉子剛剛落去,露出了四處都有的冬青。黑莓樹叢發著紅光,為你指引著通向鬆雞棲息之處的蹤跡。”
當然,還有陽光。你可不要以為陽光隻是用來進行光合作用的。約翰·繆爾說:“當陽光從一定的角度照射在上麵時,整個樹林都在發光,就像鍍了一層銀。”“在傾瀉到這些高貴的銀色鬆塔上的光線中,有一種東西更能觸動內心:它被化為無數最最細微的耀眼的光塵,從空中降下,然後,仿佛從樹的心靈深處放射出光芒,就像落在肥沃的土壤上的雨水,被吸收之後又在花朵的晶瑩潤澤中得到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