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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我歌唱草藥,歌唱蘋果,但是心靈的創傷,我不想說。”據說這是比約克在接受她主演的電影《黑暗中的舞者》采訪時說的一句話,我很多年前在某篇隨筆裏看到,至今不忘。這句子用在那部殘酷的電影上恰當極了,但假如用來比附我寫《采綠》的心境,則顯得誇張了些。我在一個算得上幸福的環境中長大,雖然也不可避免地遭遇成長的種種煩惱,但過後看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是我們每個普通人都可能要經曆和麵對的,所以實在也談不上有多少“心靈的創傷”。之所以開頭就寫下這句話,是因為從中感受到了一種豁達健朗的精神——不將心力和情感局限於對自我的過分關注中,而能放眼一己之外那些開闊曠遠的存在,這是我喜歡的人生態度。當年讀馮至的詩,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在我的理解裏,歌唱草藥和蘋果,是心靈通向“大的宇宙”的途徑之一。

我原本計劃用一年的時間,記錄春夏秋冬四個季節在大自然裏遇見的各色生靈,但實際的過程持續了兩年多。頭一年遺漏的細節,第二年補充;頭一年拍下的照片不夠滿意,第二年重拍;遇到不認識的植物和小動物,就回來查找五花八門的圖譜,上論壇請教各路高人。我常常懷著類似於福爾摩斯探案的心情,細細觀察蝴蝶翅膀上精美繁複的斑紋,分辨鳥兒一雌一雄在羽毛的色澤上有著怎樣微妙的區別,或是比照同科屬的幾種外貌接近的植物在花序、葉形、莖幹走向上的特點。

有朋友對我說,愛好自然應當不求甚解,過於較真反而沒有趣味且有損文章韻味,這或許有道理。然而當我開始提筆描述身邊的花草樹木、飛鳥蟲魚,一個越來越強烈的體會是,大自然之美妙的核心,就在於它的多樣性。正是在大自然的多樣性當中,我感受到了無限的詩意;或者準確地說應該是,生命的詩意,蘊藏在多樣性之中,生命,蘊藏在多樣性之中。這就是我願意不厭其繁地絮叨自己所見的每一種生物、每一處細節的原因——細辨萬物差異,是在領會大自然的千姿百態,也就是在領會生命的詩意以及生命本身。

剛開始下筆的時候,常常對自己的文字充滿懷疑,不知該用怎樣的語言來呈現自己的所見所感。參照名家的草木文字,更是加劇懊喪的心情,一會兒覺得自己的文字情感太濃、語速太快,遠遠達不到冷靜克製、清雅淡遠的境界;一會兒又嫌棄自己用詞呆板、想象平淡,為何不能擁有衝破規範的“越軌”筆致?這裏麵當然有一個才華和火候的問題。

但我想說另一層意思:當意識到大自然的精髓之一正在於“多樣性”之後,我醒悟過來自己的糾結弄錯了方向——假如我們相信文學與大自然是同構的,就會懂得文學的生命也在於多樣性;認定隻有某一種特定的風格才是“好”的、“高”的、“雅”的,實在是不懂文學也不理解大自然之本質的偏見啊。每個人隻能根據自己內心的紋路去尋找屬於自己的表達方式,而心與心本該各各不同。這也就是魯迅先生所謂“蓋惟聲發自心,朕歸於我,而人始自有己;人各有己,而群之大覺近矣”。當然並不是說,我現在就對自己的表達方式感到滿意。在天地萬象的豐美麵前,我隻是一個謙卑的初學者,漫漫長路才剛剛開了一個頭。但我明白,對於語言的探求,首要的並非左顧右盼求之於外,它是一個向內的過程,不必為這個過程感到焦灼。既然對語言的探求正是對心聲的探求,我相信心靈本身會不斷地成長蛻變。

除了記錄自己的觀察,我也在文中引用了一些別人的文字,它們來自那些我喜歡的、對大自然有自己獨特感受的作家。有人勸我少引用或者最好不引用,因為引文往往與自己的文字風格不一,也會分散讀者對作者本人文字的注意力。但拋去限於篇幅不得不刪掉的一部分,其他的引文我堅持要保留。大自然容納斑駁萬物,並不區分高下美醜,自己的一點小文章,又何須搞得純淨統一?我從不覺得自己有成為一個作家的才華,寫這麼一本書,本意隻是探索一種與大自然相溝通的方式,而挑選出來的這些引文,大多包含了在我看來非常重要的關於人與自然的思考,不忍舍去,當然有我的用意。同時,我也想通過這種方式,向那些曾經給予我心靈以深切滋養的文字和作家致敬,謝謝你們。

另外,我還要謝謝這本書的策劃,我的好友沈書枝。我們最初在豆瓣上相識,我一直喜歡讀她的文章;她領我去看南大校園裏的鬱香忍冬和梧桐樹,第一次去中山植物園也是她帶的路。我想象不出還有誰比她更適合成為這本書的策劃,而她為這本書所付出的辛勞恐怕也一言難盡。

最後我想說,這本書是獻給我媽媽的。假如我還算擁有那麼一點對大自然和文學藝術的感受力,這多半來自她的饋贈;更重要的,是她的擔當與寬容,讓我一直過得自由自在、天馬行空。多年以來,她為我這個多少有些叛逆的女兒操碎了心。我想借著這個機會對她說一句:請相信女兒一直在為自己的幸福認真地努力著,即使我們對幸福的理解並不完全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