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輯 講演輯錄(1 / 3)

第十輯 講演輯錄

哲學是永遠的追問

今天我想談一談我對哲學的理解。我17歲讀哲學係,畢業後在一個小縣城工作了十來年,然後又回到北京,也回到了哲學的學習和研究,哲學可以算我的終身事業,我對哲學應該有一種理解了。當初報考哲學係,是出於一種比較幼稚的想法。我在中學裏最喜歡兩門課,一門是數學,一門是語文,也就是解習題和寫文章。報誌願時,兩樣都不肯舍棄,就來了一個折中。我相信哲學可以讓我橫跨文科和理科。當然這也有一定道理,數學使人享受純粹思維的樂趣,文學使人關注人生,這兩樣東西在哲學裏都有。不過,經過係統的學習之後,我覺得自己對哲學的性質有了比較明確的認識,概括地說,它是對世界和人生的根本問題的一種永遠的追問。

一 哲學開始於驚疑

柏拉圖(在《泰阿泰德》中)、亞裏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都說過,哲學開始於驚疑。驚疑,嚴群譯為疑訝,包含驚奇、驚訝和疑惑、困惑兩層意思。為了便於講述,我想把這兩層意思拆開來講。相對地說,驚奇麵對自然,由驚奇而求認知,追問世界的本質,形成了哲學中的世界觀、本體論、形而上學(在這裏是同義詞)這一個大領域。疑惑(困惑)麵對人生,由困惑而求覺悟,追問生命的意義,形成了哲學中的人生觀、生存論、廣義倫理學(在這裏也是同義詞)這另一個大領域。

所以,我們可以概括地把哲學看作世界觀和人生觀。當然,哲學還有其他一些領域,例如知識論(認識論),這是因為對世界的認識發生了問題,便轉而對我們認識的能力、性質、過程進行審視,尤其近代以來,這方麵的內容在哲學中占據了重要位置。此外還有曆史哲學、美學、狹義倫理學等等。但是,從源頭看,哲學主要是世界觀和人生觀,其他則是派生的。

中世紀哲學家奧古斯丁(《上帝之城》)說:智慧的研究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沉思性的,即對自然的起源及純粹真理的研究,以畢達格拉斯為代表。另一種是積極性的,關注生活行為和道德,以蘇格拉底為代表。柏拉圖是兩者的融合。康德說:世上最使人敬畏的兩樣東西是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他們說的都是類似的意思。哲學所思的問題無非兩大類,分別指向我們頭上的神秘和我們心中的神秘。總之,哲學是靈魂對於世界和人生的根本性追問,所探究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

哲學是世界觀和人生觀——這個提法一點兒也不新鮮,我們不是一直被這麼教導的嗎?這個提法本身沒有錯,過去的問題是對它作狹隘的理解,把世界觀等同於政治態度和階級立場,把人生觀歸結為為誰服務了。而這就意味著把哲學等同於政治,並且是一種很狹隘的政治。其實,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內容要廣闊得多。

在我們這樣體製的國家裏,把哲學等同於政治是一個傳統。我讀哲學係時,許多同學是懷著從政做官的目的報考的,畢業後的去向的確也基本上如此。學習的內容上,主課是艾思奇的《辯證唯物主義曆史唯物主義》,其實是對斯大林《聯共黨史》中的一個章節加上毛澤東的《矛盾論》、《實踐論》的一種講解。也學一點中國哲學史和西方哲學史,是為了批判。從列寧開始,強調哲學的階級性、黨性,把哲學分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大陣營,古今一切哲學都按此排隊,唯物主義代表進步革命階級,唯心主義代表落後反動階級,曆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是無產階級的世界觀,標誌著哲學發展到了頂點和終點。於是,哲學研究就成了給一切哲學家貼標簽,唯物主義者是好人,唯心主義者是壞人,機械唯物主義者是有缺點的好人,有辯證法思想的唯心主義者是有一技之長的壞人,而辯證唯物主義者則是完人。其後果是哲學的內容極端貧乏化,哲學成為教條,扼殺了任何獨立思考。事實上,哲學課成了大學一切課程中最枯燥乏味的課程。現在情況有所改善,但不同程度上仍有這個問題。

哲學和政治是不同層麵的東西,因此,不能從政治角度、階級利益角度去解釋世界觀和人生觀。要正確理解其含義,最好的辦法是回到源頭上,不要忘記哲學開始於驚疑。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過這種驚疑的經驗,不妨回想一下,對我們理解哲學的本義會大有助益。這多半是在童年時期,也許是在夏天的夜晚,當我們仰望滿天星鬥的蒼穹,隱約感覺到世界在時間上的無始無終,在空間上的無邊無際,不由自主地驚奇於世界的神秘,這時候我們頭腦中一定曾經朦朧地產生過一個問題:世界究竟是什麼?這正是一個十足哲學性質的追問。在人類曆史上,最早的哲學追問也是從對天空感到好奇開始的,包括泰勒斯在內的好幾位古希臘早期哲學家同時也是天文學家。另一方麵,許多人在一生中的某個時候,一般是在青少年時期,會對人生產生一種困惑。最大的困惑往往是由想到死引起的,當一個人確鑿無疑地知道自己終有一天也會不可挽回地死去,他就會對生命意義產生疑惑和發出追問。在哲學史上,這一追問同樣十分古老,以至於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把哲學稱作預習死亡的活動。

在哲學的兩類追問中,對生命意義的追問是更根本的。對世界本質的思考並非出於純粹求知的興趣,歸根到底是為了解決人生問題,要從整體上把握人生的底蘊。“我們從哪裏來?我們到哪裏去?我們是誰?”這個問題隱藏在一切哲學本體論的背後。無論世界觀還是人生觀,都是我們靈魂中的活動,而不是一套現成的意識形態。凡哲學的根本問題皆無最終答案,哲學的價值不在提供確定的答案,而在於使我們始終保持對世界和人生的驚疑和追問。

二 世界觀:對世界的驚奇和思考

雖然解釋世界歸根到底是為了解釋人生,但是,在大多數哲學家那裏,這僅是潛在的動機。從西方哲學史看,哲學的主體部分是世界觀、本體論、形而上學。今天我隻講這個部分,人生觀問題應該是另一次講座的題目。

無論人類,還是個人,好奇心是智力覺醒的征兆。當好奇心不僅僅針對個別事物,而是針對整個世界時,就會提出這個問題:世界的本質是什麼?可以把這個問題看作哲學的基本問題,它是一種“天問”。當然,出發點不隻是好奇心,起作用的還有對安全感的需要,宇宙是人的家,不明其究竟怎麼住得踏實呢。

在西方哲學史上,對這個問題大體有兩種答案。一種認為,世界的本質是水、火、氣、土、原子等等,總之是物質性的東西。另一種認為,是數、理念、絕對精神、意誌、神等等,總之是精神性的東西。中國哲學史上也有這樣對立的答案,例如氣與理之爭。這麼看,把哲學家分成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大派好像不算錯。按照恩格斯的說法,哲學的基本問題是物質和精神的關係問題,主張物質第一性的就是唯物主義,主張精神第一性的就是唯心主義。我想強調的是,對世界的思考不能是這麼簡單地下一個論斷,像站隊一樣,站在唯物主義一邊還是站在唯心主義一邊,這樣就算解決問題了。一個哲學家的思想的價值和他在哲學史上的地位完全不取決於這一點,而是取決於他是否在總體上豐富和加深了人類對世界的思考。有些哲學家並不對世界的本質下論斷,尤其是近代以來,哲學家們往往還反對下這樣的論斷,但他們仍在推進對世界的思考,並且正是通過比以前更深入的思考才得出這樣的看法的。

通過深入思考,我們會發現,無論把世界的本質歸結為物質還是精神,都有說不通的地方。唯物主義描繪了這樣一幅世界圖畫:世界是物質的永恒變化過程,人(包括精神)是這個過程中的偶然產物。按照這幅圖畫,就難以解釋:第一,人的存在有何意義?人與動物、物質沒有本質區別了,也隻是物質的一種存在形式而已。第二,如何解釋精神(靈魂)的來源?唯物主義通常是用進化論來解釋的,即物競天擇、適應性變異和獲得性遺傳這一套。但這至多隻能解釋人的肉體和理智(大腦)的起源,無法解釋靈魂的起源。我們可以說,理智是為了生存的需要而發展出來的對外部環境的認識能力。可是,人的靈魂,也就是不滿足於生存的需要、要使生存具有高於生存的目的和意義那樣一種精神上的追求,就完全不是適應環境和機能進化的產物了。進化論提出時,有許多人不能接受,未必都是保守,有些人確實覺得人的尊嚴受到了侮辱。赫胥裏是進化論的倡導者之一,他曾諷刺那些反對進化論的學者說:“我寧肯做猴子的後代,也不願做一個愚蠢的教授的同事。”但是,作為一個聰明的教授,他並不甘心僅僅做猴子的後代。他在《進化論與倫理學》中談到:人的精神品質(正義,善)是倫理過程對抗宇宙過程的產物,在宇宙中沒有根據,所以終將失敗,從而導致人類向下的發展。可見他也認為,精神的產生不但不能用進化論解釋,相反是違背進化論的。

在很大程度上,唯心主義之產生正是為了解決精神的來源問題。唯心主義哲學家們有各種不同的理論,但基本思路是一致的,便是設定宇宙有一個精神本質,它是人的精神(靈魂)的來源,保證了精神的不會完全毀滅和人類精神追求的永恒價值。唯心主義的困難在於無法證明宇宙精神本質的存在。其實,無論說世界的本質是物質還是精神,都是無法證明的,這基本上是信念的問題。我們隻能在經驗範圍內證明某物是否存在,而無論科學如何發展,人類的經驗永遠是有限的,我們永遠不能對宇宙整體有所經驗。宇宙整體之性質是一個超驗的問題,對於宇宙有一個精神本質的論斷,唯心主義不能證實,唯物主義也不能證偽。有些聰明的唯心主義者對此心裏是明白的,柏拉圖稱之為“信仰的冒險”,帕斯卡爾稱之為賭博,並且都認為值得冒這個險,值得一賭。他們的意思是,雖然無法證明有無,但寧信其有,這比寧信其無好,有助於我們過一種崇高的生活。

三 在宗教和科學之間

哲學要追問世界的本質,而世界的本質是無法證明的。可是,兩千年來,哲學卻一直在努力做一件事,就是試圖對世界本質是什麼的問題給出一個可靠的答案。它實際上是在做不可能做到的事,這是哲學本身所包含的矛盾和困難。

要對哲學的這個特點有一個清楚的概念,最好的辦法是把哲學與宗教及科學作一比較。

哲學和宗教都是人的精神生活的方式,兩者所要解決的問題之性質是相同的,即都是終極關切。和哲學一樣,宗教所關心的也是世界和人生的最根本問題,要對世界的本質和生命的意義給出一個完整的說明。但是,它們尋求解答的手段卻完全不同。在宗教看來,世界和人生的整體是一個神秘,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不可能將它弄明白,唯有靠神的啟示來接近它。因此,人在神麵前應知謙卑,滿足於不容置疑的信仰。相反,哲學卻不肯像宗教那樣訴諸天啟權威,對終極問題給出一個獨斷的答案,而是隻信任理性,要求對問題作出理由充足的解答。在這一點上,哲學又和科學一樣。

如此看來,哲學的追問是宗教性的,它尋求解決的方法卻是科學性的。哲學家有一個宗教的靈魂,卻長著一顆科學的腦袋。靈魂是一個瘋子,它問的問題漫無邊際,神秘莫測。頭腦是一個呆子,偏要一絲不苟、有根有據地來解答。瘋子提問,呆子回答,其結果可想而知。

關於哲學所包含的內在矛盾,康德最早做了明確的揭示。他指出:由頭腦(他所說的知性)來解答靈魂(他所說的理性)所追問的問題,必定會陷入二律悖反。他因此而斷定,隻能把此類問題的解答權交給信仰。不過,在羅素看來,哲學麵向宗教,敢思科學之不思,渴望對宇宙和人生有一種普遍理解,又立足科學,敢疑宗教之不疑,尋求確切的知識,正是這一結合了兩種對立因素的品格使之成為比科學和宗教更加偉大的東西。

也許有人會說,既然哲學所追求的目標——把宗教和科學結合起來,用頭腦解答靈魂的問題——注定不能實現,它的努力豈不徒勞。這種看法未免膚淺。從目標不能實現看,也許可以說徒勞,但這個徒勞向目標前進的過程卻是富有生產意義的。對於人類精神發展來說,科學理性與宗教渴望是兩種不可或缺的動力。正是在哲學中,它們由於彼此發生的緊張關係而同時得到了激勵。有一個現象值得我們深思:在曆史上,凡大科學家都懷有從整體上把握世界的宗教渴望,凡大神學家都具備尋求可靠根據的科學理性,而他們往往都也是大哲學家。

四 哲學不可能成為科學

用理性手段把握世界的本質,實際上就是試圖把哲學建成一門科學,這是兩千年來西方主流哲學奮鬥的目標。然而,近代以來,哲學家們越來越對理性有無這種能力提出了懷疑。到了康德,就明確否認了這種能力。

從古希臘開始,哲學追問世界本質的基本思路是世界二分模式,即把世界分為現象界和本體界。這一模式認為,現象是不斷變化的,多種多樣的,但現象背後必定有一個不變的、統一的本質,哲學的使命就是要尋找變化背後之不變,多背後之一,現象世界背後之本體世界。也就是說,萬物皆變,變應該有一承擔者,世界必定有一個本來的樣子,是它變成了我們現在所看見的樣子,哲學就要把這個本來的樣子找出來。這一思路默認了一個前提,即感覺是不可靠的,隻能感知可變的現象,唯有理性才能認識現象背後那個不變的本體界。應該說明,對感覺不信任是古希臘哲學家的共同特點,並不限於唯心主義者,唯物主義者也認定世界有一個感覺不能觸及、必須靠理性去把握的終極本質。

這個思路存在著以下疑點:

第一,感覺是我們感知外界的唯一手段,既然感覺隻感知到現象,我們憑什麼說在現象背後還存在著一種本質?至少憑感覺不能證明這一點。近代哲學家中,有三位清楚地論證了這一點,提出三種說法。貝克萊認為:隻存在所感知的現象,不存在本質。休謨認為:我們隻知道所感知的現象,是否存在本質不可知。康德認為:我們隻知道所感知的現象,但我們必須假定現象背後有本質存在,這一點無法證明,僅是必要的信念。

第二,假定變動不居的現象背後有一不變的本質,這隻能是理性之所為,是理性(邏輯)追求秩序(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產物。但是,理性同樣不能證明它所追求的秩序是世界本身所固有的。這種秩序從何而來?有三種可能的回答。一是從感覺經驗中歸納而得,但有限的經驗不能提供必然性和普遍性。休謨說:所謂必然性隻是經驗之重複形成的“習慣性聯想”。二是理性與世界本質之間有一種天然的一致性,萊布尼茨稱之為“前定和諧”,但這種東西即使有,也無法證明。三是理性本身所固有的,理性把自身所具有的先天結構投射到世界上了。這是康德首先提出、胡塞爾加以發展的看法。在這種情形下,秩序都仍然屬於現象範圍,而與世界本來麵目無關。

那麼,第三,世界究竟有沒有一個本來麵目?在現象界背後,究竟有沒有一個不受我們的認識幹擾的本體界?在康德之後,哲學家們已經越來越達成共識:不存在。世界隻有一種存在方式,即作為顯現在意識中的東西——現象。康德把本體界(“物本身”)作為一個必要的假設保留下來,這一點遭到了現代哲學家的尖銳批評。其中,尼采和胡塞爾的批評尤為有力。尼采指出,對世界的認識都是透視,必有一定的視角,因而得到的都是現象。即使我們能夠窮盡所有的視角,所得到的現象之總和也仍然是現象。所謂本質的假設是以無視角的認識為前提的,而這個前提是荒謬的。胡塞爾指出,實在論也承認在意識中顯現的東西是現象,但斷定現象背後還有一個引起該現象的原因,即一個“物本身”。其中,樸素實在論認為現象與“物本身”在本質上是相符的,批判實在論則把“物本身”看作我們人類的意識不可達到、而唯有假定的上帝的直觀才能達到的本體。但任何對象隻要進入認識,從而顯現在意識中,就必然隻能作為現象而存在,這一點對於被假定為絕對認知的理想代表者的上帝也不例外。實在論把在意識中顯現的東西解釋為外部實在對象的形象表現或記號表現,然而,要知道現象是實在的形象或記號,就必須有一種更高的統覺,可以同時觀照現象和實在並加以比較,但我們並無這樣的統覺。所以,形象論和記號論都是沒有根據的。

哲學從追問世界的本體始,經過兩千多年的探索,結果卻是發現世界根本就沒有一個本體,這不能不說是哲學的慘敗。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哲學的危機”。但是,這隻是哲學的某一種思路的失敗,它說明哲學不可能成為科學,我們不可能靠理性手段去把握或構造哲學原本想要追問的那個本體,而必須另辟蹊徑。

五 出路:沉默和詩的領域?

倘若一個古希臘哲學家來到現代,他一定會大惑不解,因為他將看到,現代的哲學家們都在大談語言問題,而對世界本身卻毫無興趣。據說哲學家們終於發現,兩千多年來哲學之所以誤入歧途,原因全在受了語言的誤導。於是,他們紛紛把注意力轉向語言,這種轉向還被譽為哲學上的又一次哥白尼式革命。我本人對之評價不高,懷疑是另一種迷途,偏離了哲學作為根本性追問的真諦。

關於語言如何誤導哲學,又有兩種相反的看法。

一派哲學家認為,弊在邏輯化的語言,是語言的邏輯結構誘使人們去尋找一種不變的世界本質。因此,哲學的任務是解構語言,把語言從邏輯的支配下解放出來。哲學真正應該尋找的那個本體世界不是與人無關的世界,而是作為人的生活意義之源泉的世界。這是一個情緒體驗的領域,不可憑邏輯手段把握,而隻能靠一種詩意的思。持這一看法的有尼采、生命哲學、現象學、存在哲學、解釋學、後結構主義。

另一派哲學家則認為,弊在語言在邏輯上的不嚴密,是語言中那些不合邏輯的成分誘使人們對一個所謂本體世界想入非非,造成了形而上學假命題。因此,哲學的任務是進行語言診斷,剔除其不合邏輯的成分,最好是能建立一種嚴密的邏輯語言。哲學應該運用邏輯手段把握真正能把握的東西——經驗事實,沒有本體論的容身之地。持這一看法的是邏輯經驗主義(分析哲學)。

不管這兩派的觀點如何對立,拒斥本體論的立場卻是一致的。可是,沒有了那種追問世界之究竟的衝動,哲學還是哲學嗎?因為理性不能把握神秘,我們就不再思考神秘了嗎?難道哲學從此要對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無動於衷,僅僅滿足於做邏輯的破壞者或衛士?

有兩位哲學家分別代表上述兩個對立的派別,然而,與其大多數追隨者不同,他們心中仍然蘊藏著那種追思神秘的衝動。他們不愧是現代最偉大的兩位哲學家。

作為邏輯經驗主義的開創人之一,維特根斯坦也主張隻有經驗對象是可思考的,哲學隻研究可思考的東西,其任務是通過語言批判使思想在邏輯上明晰。但是,他懂得的確存在著超驗的領域,例如那種“從永恒觀點來直觀世界”的本體論式的體驗,隻是因為它們不屬於經驗範圍,因而是不可思考的,而不可思考的東西也就是不可說的。“一個人對於不能談的事情就應當沉默。”這是神秘的東西,甚至是最深刻的東西,卻無法作為問題來討論。針對此他寫道:“真正說來哲學的方法如此:除了能說的東西以外,不說什麼事情,也就是除了自然科學的命題,即與哲學沒有關係的東西之外,不說什麼事情……”真正的哲學性體驗隻能封閉在沉默的內心世界,作為一門學術的哲學隻能談論與真正哲學性體驗無關的東西,這是多麼無奈。

海德格爾卻試圖衝破這無奈的沉默。在他看來,他名之為“存在”的那個超驗的領域,乃是作為意義之源泉的神秘領域,的確不是理性思維所能達到的。但是,他相信這個領域“總是處在來到語言的途中”,是可以在語言中向人顯現的。不過,這不是淪為傳達工具的邏輯化語言,而是未被邏輯敗壞的詩的語言。在詩的語言中,存在自己向人說話。於是,海德格爾聚精會神於他所鍾愛的荷爾德林、裏爾克等詩人,從他們的詩中傾聽存在的話語。

當然,沉默和詩都不是哲學。可是,在維特根斯坦的沉默中,在海德格爾的詩思中,古老的哲學追問仍在百折不撓地尋找棲身之地。

哲學的出路何在?對此我也感到迷茫。我不相信所謂哲學已經終結的論調。我寧可相信,隻要人類存在一天,就會有人對世界的神秘進行理性的沉思,因而哲學就會繼續存在。也許在經曆現在的危機之後,它將更加回避談論本體,但不可能放棄靈魂的追問,更多地向藝術和宗教學習,但不可能放棄理性的思考。哲學的本性原本就包含著矛盾,它不可能擺脫這種矛盾,否則就不成其為哲學了。我寧可相信,哲學將帶著它固有的矛盾向前發展,一代又一代的人將不可阻擋地去思考那些沒有最終答案的根本問題,並從這徒勞的思考中獲得教益。

(舉行此講座的時間地點:1997年10月30日鄭州越秀酒家“人文講座”;2002年2月7日國家經貿委“中外名家講壇”。各次的內容有出入。)

哲學與精神生活

哲學有沒有用?尤其在今天這個注重實用的時代,哲學的價值何在?這是人們議論得很多的問題,我談一談自己的看法。

一 哲學沒有實用價值

在一般人眼中,哲學是一種抽象、玄奧、枯燥、無用的東西,哲學家則是一些怪人,在實際生活中十分無能,差不多是呆子(與科學家相似)和瘋子(與藝術家相似)的雙料貨。這個印象大致是不錯的。事實上,哲學探討世界的本質、生命的意義之類大而無當的問題,確實沒有實際用處;哲學家對抽象思想本身入迷,對實際生活中的問題不甚關心,不同於常人,確實怪。

其實,對哲學的這種看法不自今日始。早在哲學發源的古希臘,哲學家已是人們嘲笑的對象。柏拉圖在《理想國》第六卷中說:在人們眼中,哲學家是“怪人”,“對城邦無用的人”。阿爾西拜阿底斯《筵話篇》講了一個故事:蘇格拉底服兵役時,有一天,他站在同一個地方想事情,從清早到中午,又到傍晚。有幾個人搬來鋪蓋,想看他會不會站一整夜,結果果然站到了第二天早晨。柏拉圖在《泰阿泰德》中講了泰勒斯墜井而被女仆嘲笑的著名故事,那女仆譏笑泰勒斯如此迫切想知道天上的情形,乃至於看不見腳旁的東西。他接著發揮說:“此等嘲笑可加於所有哲學家。”因為哲學家研究世界的本質,卻不懂世上的實際事務,在法庭或任何公眾場所便顯得笨拙,成為笑柄;哲學家研究人性,卻幾乎不知鄰居者是人是獸,受人詬罵也不能舉對方的私事反唇相譏,因其不了解任何人的劣跡。柏拉圖特地說明:他們決不是有意立異以邀譽,因為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對實際事物這般無知。

柏拉圖本人的遭遇也好不到哪裏。這位古代大哲一度想在敘拉古實現其哲學家王的理想,向那裏的暴君Dionysius灌輸他的哲學,但暴君的一句話給哲學定了性,稱之為“無聊老人對無知青年的談話”。結果他隻是幸免於死,被賤賣為奴,好在買主慧眼識貴人,放他回了雅典。

說到哲學無用,如果用是指實用價值,這個說法百分之百正確,哲學的確是一切學科中最沒有實用價值的一門學科。因此,在當今這個最講求實用價值的時代,哲學受到冷落也就是當然的事情了。常常有人問我,報考哲學係好不好,我一律勸阻。從哲學係出來,難以找到工作,這是明擺著的。現代社會特別講求實用,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念變了。我上大學時,學科越不實用就越吃香。譬如說,理科比工科和醫農科吃香,那時候有一句話,叫作“學了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在文科中,文史哲都算好專業,沒本事的才讀財經之類。現在反過來了,越實用就越吃香,例如計算機專業,醫學,文科中的財經類專業和法律專業。西方也是這樣,會計師、律師、醫生可以算現代社會裏的鐵飯碗,掙錢比一般人多,並且是體麵而穩定的職業。在我們國家,熱門的專業還要加上外語,因為學外語的人出國或者到外資公司謀職的機會多。

在中國,哲學曾經吃香過一陣,不過那種情況並不正常。那時候,哲學是被等同於政治的,讀哲學係差不多是通向仕途的一條捷徑。報考哲學係的多半是中學裏的學生幹部,他們以為搞哲學就是當幹部,事實上畢業後也真能當上幹部,哲學係的分配方向主要是各級黨政機關。現在,機關精簡,公務員下崗,這條路也斷了。在我看來,這倒是一種正常化。哲學係本來就不應該是培養黨政官員的地方,想當官的人應該進黨校或者行政管理學院。我很讚成收縮哲學係的規模,減少哲學從業者的人數。作為一門學科,哲學應該隻由對哲學真正有興趣、有能力的極少數人去研究。這裏的情況正與其它一些抽象學科類似,例如社會同樣不需要也不可能產生許多純數學家或理論物理學家。從社會分工看,讓絕大多數人擁有一技之長並從事務實的職業,專業的務虛人員要少而精,我認為是合理的。哲學正因為沒有一點兒實用價值,專業上的要求就更高。搞文學藝術的,包括寫小說、畫畫、作曲、演戲等等,才能差一些,搞出的東西多少還有娛樂的價值。可是,哲學本身不具備娛樂的價值,搞得差就真是一無價值了。在一定的意義上可以說,大眾需要差的文學藝術,那是一種文化消費,但沒有人需要差的哲學,因為哲學無論好壞都成不了消費品。一個人要麼不需要哲學,一旦他感到需要,就必定是需要好的哲學。

當然,這隻是事情的一個方麵。另一方麵,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可以不需要許多職業的哲學家,但是否就不需要哲學了呢?一個人可以不必讀哲學專業,但是否就不必關心哲學了呢?哲學沒有實用價值,是否就等於沒有任何用處了呢?

二 不實用正是哲學的價值

哲學沒有實用價值,在這一點上,哲學家與一般人的認識是一致的,分歧在對之的評價。在一般人看來,不實用是哲學的缺點。相反,在哲學家看來,不實用正是哲學的價值之所在,是哲學的大用。

哲學家在實際事務方麵無能是否因為智商低呢?恐怕不是吧。亞裏士多德講了泰勒斯的另一個故事:人們因為泰勒斯貧窮而譏笑哲學無用,他聽後小露一手,通過觀察天象預見橄欖將獲豐收,便低價租入當地全部橄欖榨油作坊,到油坊緊張時再高價租出,結果發了大財。“他以此表明,哲學家要富起來是很容易的,如果他們想富的話,但這不是他們的興趣所在。”聯想到柏拉圖講的泰勒斯的故事,我們可以設想,泰勒斯也許會這樣回答那個女仆:在無限的宇宙中,人類的活動範圍是如此狹小,忙於地上的瑣事而忘了看天是一種更可笑的無知。現在又出了一個索羅斯,靠金融投機發大財,搞垮亞洲好幾個國家的經濟,而他最引以自豪的卻是他是哲學家波普的學生。

“這不是他們的興趣所在”,——亞裏士多德的這句話很重要。哲學家的興趣在思想本身,能夠從思想本身獲得最大的快樂,而不關心其有沒有實用價值。這是哲學家的必備素質,不如此就不成其為哲學家。

為什麼說哲學的不實用恰恰是它的價值所在呢?可以從兩個方麵看。第一,哲學所研究的問題,諸如世界的本質、生活的意義之類,的確是最不關實用的,但對它們的關心恰恰體現了人的神性。人為了生存,不得不注意實用,但如果停留於此,就與動物相去不遠。人有靈魂或曰理性,能夠關注這些不實用的問題,最是人比動物高貴的地方。第二,哲學解決這些問題不需要任何實際的手段,其實靠金錢、權力、革命、社會活動等等也解決不了這些問題,唯一的手段是思想。正因為如此,哲學就是一種最為自足的活動。你要解決物質問題或者社會問題,離不開種種實際的手段,你要解決哲學問題,就隻須自個兒在那裏沉思就可以了。

哲學關注的是人的精神生活,滿足的是人的精神需要。因此,哲學有沒有用,歸根到底取決於對精神價值的評價,亦即對於個人和人類來說,精神生活有沒有用。正是在對精神價值的看法上,中西文化傳統顯示出了重大差異。我們中國人曆來把不實用看作缺點,對於哲學也強調要經世致用,這至少是儒家哲學的傳統。據我所知,在中國,接受西方哲學的影響,明確認識到不實用是哲學的價值之所在,並站在這個立場上來批評中國哲學的實用傳統的,王國維是最早的一個人。本世紀初,西方哲學剛剛傳入中國,有的學校準備開設哲學課,當時大權在握的張之洞便抨擊哲學無用,堅決反對。針對這一論調,王國維在《教育世界》雜誌發表文章予以批駁。他指出,哲學就是形而上學,所探究的是宇宙和人生的根本道理,這些道理是“天下萬世之真理”,“唯其為天下萬世之真理,故不能盡與一時一國之利益合,且有時不能相容,此即其神聖之所存也。”也就是說,哲學的不實用正是哲學的神聖之所在。他特別批評了中國的哲學家都太關注政治,太有政治抱負,中國沒有純粹的哲學,隻有道德哲學、政治哲學,孔、孟、墨、荀,漢之賈、董,宋明理學家,骨子裏都是道德家、政治家,其結果是把哲學貶為政治和道德的手段,忘記了哲學的神聖之位置和獨立之價值。

我們一直有把哲學實用化的傾向。上世紀60年代,所謂“工農兵學哲學用哲學”,實用化達於登峰造極,把哲學當作解決工作中、生活中一切具體問題的靈丹妙藥,無論遇到什麼問題,隻要“一分為二”或“抓主要矛盾”似乎就都迎刃而解了。從總體上說,是政治實用主義,把哲學當作政治的工具。現在是市場實用主義,流行營銷哲學、卡耐基式的處世哲學之類,教人如何賺錢、如何公關等等。應當指出,這裏所說的實用主義和實用主義哲學是兩回事,詹姆斯、杜威的實用主義哲學畢竟是哲學,是對一些根本問題的思考,而這些東西根本就不是哲學。哲學是智慧,不可與技巧、計謀、權術混為一談。我常常遇到這種情況:討論一個什麼問題,便會有人說,你拿哲學觀點分析一下吧。我一律婉謝,因為我不相信一種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插上一嘴的東西是哲學。哲學越是實用,哲學的含量就越少,就越不是哲學。

每個人需要哲學的程度,或說與哲學之關係密切的程度,取決於他對精神生活看重的程度,精神生活在他的人生中所占的位置或比重。大致有三種情況:極少數真正意義上的哲學家,哲學本身成為生活方式;重視生活意義和精神生活的人,哲學是精神生活的形式之一;不關注精神生活、靈魂中沒有問題的人,不需要哲學。

三 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哲學

哲學在生活中不能派上實際用場,不等於它和生活沒有關係。哲學與生活究竟是什麼關係呢?我的回答是:哲學本身就是生活,它是一種生活方式。對此雅斯貝爾斯有一個很好的說法:哲學的生活是靈魂在世間生活的方式,這是哲學思考的最終意義之所在。

在古希臘,當哲學發源之初,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這乃是不言而喻的事實。從詞源看,“哲學”(Philosophia)一詞的希臘文原義是“愛智慧”。據說這個詞是畢達哥拉斯所創。“愛智慧”顯然不是一門學科,而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人生態度,其特征是愛智慧勝過愛其他一切。19世紀70年代,日本西周把這個詞譯為“哲學”。1896年前後,黃遵憲、康有為等把此譯名介紹到中國。“哲”的意思是賢明、智慧(《書·皋陶謨》:“知人則哲。”《詩·大雅》:“其維哲人,告之話言。”“下武維周,世有哲王。”《小雅》:“維此哲人,謂我劬勞。”《禮·檀弓》:“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應該說比較貼切,但丟掉了“愛智慧”的“愛”這一層意思。

對於最早的哲學家來說,哲學不是學術,更不是職業,而就是做人處世的基本方式和狀態。用尼采的話說,包括赫拉克利特、阿那克薩哥拉、恩培多克勒在內的前蘇格拉底哲學家是一些“帝王氣派的精神隱士”,他們過著遠離世俗的隱居生活,不收學生,也不過問政治。蘇格拉底雖然招收學生,但他的傳授方式僅是街談巷議,沒有學校的組織形式,他的學生各有自己的職業,例如軍人、手工業者等,並不是要向他學習一門借以謀職的專業知識,師生間的探究哲理本身就是目的所在,就構成了一種生活。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開始建立學校,但不收費,教學的方式也仍是散步和談話。唯一的例外是那些被稱作“智者”(Sophist,又譯“智術之師”)的人,他們四處遊走,靠教授智術亦即辯論術為生,收取學費,卻也因此遭到了蘇格拉底們的鄙視。正是為了同他們相區別,有潔癖的哲學家寧願自稱為“愛智者”(Philosophist)而非“智者”。

許多哲學家都強調,做一個哲學家就意味著以哲學為生活方式,而不隻是從事理論研究。柏拉圖說:“具備真正的哲學靈魂”的人,在他從事的無論何種職業活動中,在日常生活中,始終“堅持哲學”,痛恨相反的“生活方式”。(《第七封書簡》)愛比克泰德說:你想當哲學家嗎?那麼,“你必須舍棄一些愛好,同熟人疏遠,受到你的奴仆的鄙視,受到你所遇到的人的嘲笑。你將事事都不如別人順利——在任職方麵,在榮譽方麵,在法庭麵前。”你必須犧牲這一切,以換得平靜、自由和安寧。你不可能兩者兼得:“你要麼培養自己的理性,要麼服從別人的理性;要麼專心於內心世界,要麼專心於外部——也就是說,你要麼做哲學家,要麼做群氓。”(《手冊》4-8)康德說:哲學家的含義比學者的含義更深。他必須以自己為例顯示哲學對他的正確影響。(《實踐理性批判》1-2-1)

那麼,一個人怎樣才算愛智慧,才是過一種哲學的生活呢?把哲學家們的有關論述加以歸納,我認為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哲學大致有以下這些特點。

第一,關心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力求從整體上把握世界和人生。這是指哲學家總是關心那些最根本的問題,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不願意糊裏糊塗地活著,要活得明白。用蘇格拉底的話說,就是“未經思索的人生不值得一過”。世界在時間上是永恒的,在空間上是無限的,而一個人的生命卻極其短暫,凡是對這個對照感到驚心動魄的人大抵就有了一種哲學的氣質。那麼,他就會去追問世界的本質以及自己短暫的生命與這本質的關係,試圖通過某種方式在兩者之間建立一種聯係。如果建立了這種聯係,他就會覺得自己的生命好像有了一個穩固的基礎,一種永恒的終極的意義。否則,他便會感到不安,老是沒有著落似的。這就是所謂終極關切。所以,要過哲學的生活,前提之一就是先得有這樣一種氣質,已經對世界感到驚奇,對人生感到疑惑了。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都說,哲學開始於驚疑,這一點對於個人同樣是適用的。當然,如果沒有這種氣質,我看也沒有什麼不好,可以少受很多痛苦。

第二,除了理性的權威,不承認任何權威。哲學從整體上把握世界和人生的手段是理性,因此堅持獨立思考是哲學的生活的必有特征。對於一切既有的理論、觀念、意見,哲學家都要追問其根據,經過自己的思考而決定取舍。任何形式的盲從,包括盲從既有理論、政黨立場、公眾輿論、流行觀念等等,都是哲學的生活之反麵。

第三,關注思想本身而非其實用性,能夠從思想本身獲得最大的快樂。關於這一點,也許沒有比亞裏士多德說得更清楚的了。他在他的好幾種著作(《形而上學》卷一,《政治學》卷七,《倫理學》卷六、卷十)中都談到:非實用性是由哲學的愛智慧的本性決定的,明智是善於從整體上權衡事物的利弊,智慧則涉及對本性上最高的事物的認識,兩者的區別就在於有無實用性;非實用性是哲學優於其他一切學術之所在,“思想要是純粹為了思想而思想,隻自限於它本身而不外向於它物,方才是更高級的思想活動”,這一特征使哲學成為“唯一的自由學術”,“為學術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學術”;幸福生活的實質在於自足,與別種活動例如社會性的活動相比,哲學的思辨活動是最為自足的活動,它的非實用性恰好保證了這種沉思的生活的自得其樂,因而是完美的幸福。古希臘哲學家都具有以思想為至樂的特點,畢達哥拉斯發現了勾股定理,殺一百頭牛慶祝,那心態何等天真,何等可愛。

第四,與社會現實保持一定的距離。哲學家對於社會現實可有兩種態度,一種是完全不關心,如黑格爾所說:哲學是一間隔離的聖所,它的祭司必須遠離俗世,潛心真理。另一種是有所關心,但他是站在永恒的立場上來看時代,從堅守人類最基本的精神價值的角度來關心政治的。席勒說:在精神的意義上,擺脫特定國家和時代的束縛,做一切時代的公民,是哲學家的特權和責任。羅素引伯奈特對畢達哥拉斯倫理觀的描述:“在現世生活裏有三種人,正像到奧林匹克運動會上來的也有三種人一樣。”最低一等是做買賣的,其次是來競賽的,最高一等是來觀看的,哲學家相當於這最後一種人。在這一點上,柏拉圖有些想不開。他在《理想國》第6卷中談到:配得上研究哲學的人隻有極少數,他們如同落入野獸群中一樣,隻好“保持沉默,隻注意自己的事情”。因此,哲學需要“找到如它本身一樣最善的政治製度”,由此提出了哲學家王的理想,試圖通過賦予哲學家以最高權力來為哲學的生長創造一個最佳環境。在我看來,這隻能是烏托邦。他孜孜以求哲學的大用,一心把哲學和政治直接結合起來,恰好也暴露了他對實際事物的無知。他本該明白,哲學之沒有實用價值,不但在日常生活中如此,在政治生活中也如此。哲學關心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政治關心的是黨派、階級、民族、國家的利益,兩者屬於不同的層次。我們既不能用哲學思考來取代政治謀劃,也不能用政治手段來解決哲學問題。康德在《論永久和平》中正確地指出:不能指望君主變成哲學家,也不能指望哲學家當上君主,權力的享有不可避免地會腐蝕理性批判,哲學家對於政治的最好期望不是享有權力,而是享有言論自由。

第五,為了精神的自由而安於簡樸的物質生活。關於這一點,蘇格拉底說得最精辟:“一無所需最像神。”古希臘許多哲學家為了過哲學的生活,自願放棄權力或財產。現在這樣的人少了,但仍然有,例如維特根斯坦放棄大筆遺產,並且不肯以哲學為職業。

把哲學作為自己的生活方式,過一種哲學的生活,這是極高的境界,在全部曆史上也隻有很少的人能夠達到,當然不能對一般人提出這個要求。但是,我們至少可以把哲學當作精神生活的一種形式,在過世俗生活的同時,能夠常常進行哲學的思考。

四 精神生活的特點和形式

我們可以把人的生活相對地劃分為三個部分。一是肉體生活,指滿足生物本能的活動,不外乎飲食男女,即溫飽、睡眠、性、生育、撫養幼子。擴大一些,把為滿足生存需要的活動都包括進來,即物質生產和物質消費活動,應該叫物質生活,其實是廣義的肉體生活。二是社會生活,指滿足社會需要的活動,包括在社會上做事以及與他人的交往。社會生活的主體部分是由肉體生活、物質生活引申出來的,是為之服務的,例如由性引申出婚姻和家庭,由生存需要引申出職業活動。從整個人類看,經濟、政治、法律、軍事等活動皆屬於社會生活。三是精神生活,即滿足精神需要的活動,其實質是對生命意義的尋求和體驗。人的這種需要也必須得到滿足,否則會覺得自己是一個盲目的存在,因此而感到不安。精神生活也是人的生活的不可缺少的維度。當然,在實際生活中,這三個部分不是截然分開的,例如在兩性關係中,性是肉體生活,婚姻是社會生活,愛情是精神生活,它們是互相交織的。

精神生活有兩個顯著特點。第一是非功利性。物質生活和社會生活是外在的活動,追求實用的價值,具有功利性。精神生活是內在的活動,追求非實用的價值,具有非功利性,其目的是尋求意義,獲得精神上的滿足。第二是超驗性。肉身生活和社會生活都具有經驗性質,僅涉及我們與周圍直接環境的聯係。精神生活則把我們超拔於經驗世界的有限性和暫時性,此時我們力求在一己的生命與某種永恒存在的精神性的世界整體之間建立一種聯係。真正的精神生活必具有超驗性質,它總是指向一個超驗領域的。凡靈魂之思,必有這樣一種指向為其底蘊。所謂尋求生命的意義,亦即尋求建立這種聯係。一個人如果相信自己已經建立了這種聯係,便是擁有了一種信仰。因此,尋求意義即尋求信仰。

人類精神生活的一切形式,包括宗教、哲學、道德、藝術、科學,隻要它們確實是一種精神性的活動,就都是以建立上述聯係為其公開的或隱蔽的目的的,區別隻在於方式的不同。其中,道德若僅僅服務於社會秩序,便隻具有社會活動的品格,若是以追求至善為目的,則可視作較弱的宗教。科學若僅僅服務於物質生產,便隻具有物質活動的品格,若是以認識世界為目的,則可視為較弱的哲學。因此,可以把精神生活歸結為三種基本的形式。一是宗教,依靠單純的信仰亦即天啟的權威來建立與世界整體的聯係。一是哲學,試圖通過理性的思考來建立這種聯係。一是藝術,試圖通過某種主觀的情緒體驗來建立這種聯係。它們殊途而同歸,體現了同一種永恒的追求。

五 哲學與現代人的精神生活

現代人的精神處境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虛無主義,信仰的普遍失落;二是物質主義,商業化潮流席卷天下,影響到生活方式、精神生活、人際關係各個方麵。在此情形下,有精神追求的人感到困惑、苦悶、彷徨。針對西方人基督教信仰的失落這一情況,雅斯貝爾斯曾經指出,對於已經不相信宗教但仍然需要信仰的現代人來說,哲學是唯一的避難所,其意義在於鼓勵人們尋找非宗教的信仰。我也認為,哲學一方麵尋求信仰,另一方麵又具有探索性質,它的這個特點也許能夠使之成為處於困惑中的現代人的最合適的精神生活方式。

在精神生活方麵,哲學至少能為現代人提供以下幫助:

第一,哲學使我們在沒有確定信仰的情況下仍能過一種有信仰的生活。廣義的宗教精神和廣義的哲學精神是相通的,兩者皆是超驗的追思。在狹義上,它們便有了區分,宗教在一個確定的信仰中找到了歸宿,哲學卻始終走在尋找信仰的途中。哲學完全不能保證我們找到一個確定的信仰,它以往的曆史甚至業已昭示,它的矛盾的本性決定了它不可能提供這種信仰。然而,它的弱點同時也是它的長處,尋找信仰而又不在某一個確定的信仰上停下來,正是哲學優於宗教之所在。哲學使我們保持對某種最高精神價值的向往,我們不能確知這種價值是什麼,我們甚至不能證實它是否確實存在,可是,由於我們為自己保留了這種可能性,我們的整個生存便會呈現不同的麵貌。

第二,哲學使我們在信仰問題上持一種寬容的態度。意識形態弱化,價值多元,無統一信仰,這是現代的一個事實。我對這個事實持積極的評價,歡迎信仰上的去中心化、個體化。信仰本來就應該是個人的自由選擇,求統一必然導致壓迫和盲從。因此,我認為,想用某一種學說(例如儒學)統一人們的思想,重建大一統的信仰,不但是行不通的,也是不應該的。哲學恰恰就反對任何人以現代救世主自居,而隻是鼓勵每一個人自救,自己尋求自己的信仰。哲學所關注的是人類那些最基本的精神價值,而任何宗教信仰中真正有價值的部分也都是對這些基本價值的維護和堅守,教義之爭或者發生於其他問題上,或者是由於違背了這些基本價值。哲學的思考有助於把人們的目光引導到哲學基本價值上來,促使有不同宗教信仰的人求同存異,和平共處。

第三,哲學的沉思給了我們一種開闊的眼光,使我們不致沉淪於勞作和消費的現代旋渦,仍然保持住心靈生活的水準。在現代社會中,生存競爭十分激烈,人們尤其青年人往往會麵臨精神追求與生存競爭之間的衝突,為此感到困惑。一個人在精神方麵投入太多,必然會疏於物質的追求。在利益的競爭中,麵對唯利是圖的奸人,品行好的人也很容易吃虧。對於這個問題,我也拿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我們也許隻能這樣想:如果精神追求真正是出於內心的需要,那麼,我們理應甘願承擔為此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包括物質利益方麵可能遭受的損失。事情取決於你看重什麼,僅僅是實際利益,還是人生的總體質量。在這方麵,哲學能夠使我們對人生的總體質量有一個正確的判斷力,對於世俗意義上的成敗有一種比較超脫的態度,在競爭中為自己保留內在的自由。當然,這不妨礙在可能的情形下,對精神需要和生存需要盡量兼顧。我讚成哈耶克的意見:由市場決定報酬是公正的,不能根據品行來決定,品行無權索取物質報酬。不過,我相信,在現代的市場競爭中,綜合素質是更加重要的,其中也包括精神素質。市場上的大手筆往往出自精神視野寬闊的人,玩弄小伎倆的人雖能得逞於一時,但決沒有大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