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捕魚者說
我們那兒是湖區,人們靠打野魚改善生活。每次我爸背起魚網,我就得挎個大竹籃子跟屁。我心裏很不情願但隻得服從。我才六歲,對我爸怕得要命,甚至他抽煙劃火柴的聲響都會嚇著我。竹籃比我的個頭還大,開始覺得挺輕,後來就成了負擔,我挎一陣背一陣拎一陣,緊踩著我爸的節奏。我爸從不和我聊天,也不告訴我要去哪裏,事實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裏。他東張西望,在路口猶疑片刻,往東邊走,剛走幾步又踅回來,因為他看見打魚高手滿先先在前麵,那個人是魚的克星,從來不會空手回來。他老婆經常留下小魚吃,大魚賣,日複一日,他們就建起了磚瓦屋,玻璃窗,窗框還塗了紅漆。
滿先先看到別人家的“小兔崽子”和“丫頭片子”喜歡得要命,不像我爸成天把小畜牲們攆得雞飛狗跳。有一陣我不懂滿先先為什麼自己不生孩子。滿先先老婆比他大兩歲,倆人都是一個勁兒,我想不出村裏還有誰像他倆那樣健壯,成天眯眯笑。滿先先臉色黑亮,褶皺卻是粉色的,它們藏得很深,當他弄點餅幹糖果之類的彎腰哄我喊他爸爸時,我才能看見。我當然喊不出口,這個詞像塊骨頭卡在我的喉嚨,我也很少喊我爸,我爸也不叫我的名字,他要兒子,不歡迎我,從出生起就喊我“背時鬼”。
我和我爸的關係就這麼簡單。
有一次聽到我媽和鄰居隔著籬笆扯閑淡,才知道滿先先和他老婆有過孩子,但總是在肚子裏頭幾個月便壞了,醫生說這是一種病,沒得治,除非倆人換對象重新組合,那就都能生孩子了。不過滿先先情願眼巴巴的看別人家的孩子活蹦亂跳也沒有另找女人。壞了幾次以後,滿先先老婆的肚子就再沒動靜了,到四十好幾歲,斷了生孩子的念頭,養了兩條狗三隻貓,貓狗都有名字,她經常在地坪裏扯著嗓子教育它們。沒有孩子,滿先先的老婆自覺矮人一截,從不紮堆家長裏短,她料理家務時自信淡定,好比國王治理自己的疆土,滿先先像諸侯那樣隻管納貢,交給她鮮魚或者賣魚的碎錢。他信任她。事實證明她是個理財能手。
滿先先是個悶屁,後脖頸還聳起一個大包,我爸頂瞧不起他。不過能看出來,在打魚這件事上,我爸對他有幾分佩服。有時候我跟我爸與肩頭分挑魚籃和魚網的滿先先相遇,我爸會遞給他一支煙,借機湊過去看他的筐,用眼睛估摸著大魚的重量。我爸沒腦子,打了多少魚,看滿先先肩上彎彎的扁擔就知道了,非得湊過去假客氣。我站在一邊,看著魚籃裏粘著幾條兩寸不過的小魚,心裏十分難過與難堪—在抵禦外侮這種事情上,我還是和我爸一條戰線的。我也假想過滿先先是我爸,這樣子和別人的空籃子狹路相逢,我大笑一路,夜晚還在夢裏笑醒。
我赤腳走在草皮上,腳底經常被貝殼類的東西硌到,踩著菱角殼時我“哎喲”一叫,我爸頭也不回。我知道比起他被碎瓶子拉條大口子,針尖紮一下算不了什麼,通常我抹去那點血跡不放心上。我爸能從路邊一團團的水底碎渣判斷前一個打魚的什麼時候下過手。如果被撈上來的田螺蚌殼還濕漉漉的,我爸連腳步也不會緩下來。他會像個將軍一樣,身披盔甲,手持利器,率領他一眼望不到頭的軍隊向前挺進。後麵的我拎著大竹篾籃子跌跌撞撞。
我從不知道出了家門會有這麼無聊的水域,怎麼也走不到頭。而且除了水沒什麼可玩的,尤其是我爸每次都撈上一些雜碎,時間更是乏味。我覺得他完全可以一把火燒了他的網,再去幹點別的事情。當然我不敢吭聲,我爸習慣我像個影子,他也是處於沉思中,想著如何收拾水裏得瑟的魚。
多次空網之後,我爸便惱火那些膽小鬼總是躲著他,罵出幾句髒話。然後是一種更冷的寂靜,隻聽見風從我和他之間削過去,一切遙遠得像在另一個星球。我有些討厭沒完沒了的湖,我幻想它們全變成山,跟我爸進山打獵撿野味,比這樣拎個空籃子晃蕩不知要有趣多少倍。
有時候我們要走過一片稻田,經過別人的村莊。池塘裏開著荷花,水麵鋪著菱角葉。我很想我爸給我摘片荷葉擋太陽玩兒。我爸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也隻是這麼想著,直到把那片荷花池拋在身後,遠遠地還能看見一朵很高很紅的荷花向我揮手。我爸似乎不知道我愛吃菱角。他對所有的動植物都沒有興趣,他能一腳把狗踹得嘴角流血。我頂懷念那次當滿先先的跟班,一路上他東拉西扯逗我樂,還把我放進空籃子挑了一截。我知道他是專門帶我玩的,他沒水齊腰給我采了蓮藕蓮花,摘了菱角地瓜,滿滿兜兜的打發我回來了。
我很遺憾沒能親眼看他撒一次網,不過我能想到小嘴鯽魚在網中蹦跳的樣子。
因為種種原因,滿先先沒有真正帶我出去捕過一次魚,尤其是我爸最後還不許我和我媽跟他家近乎。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似乎和魚有關。那天我和我爸出去打魚,整個下午都在外麵,晚飯時回到家,我爸要我媽把竹籃裏幾條小魚趁新鮮煮了,我媽說有大魚在鍋裏燜著呢。我一聽就跑去揭鍋蓋,香味立刻散了一屋。我認得那是一條鯉魚,起碼有一斤半,在一層紅辣椒的覆蓋下冒出頭尾,魚眼珠已經從眼框裏掉出來,像一滴眼淚粘在腮邊。我爸也過來看了一眼,他似乎有些慚愧,沒吭聲,因為他從沒打過這麼大的魚回家。他在那兒慢慢洗手,我媽就在一邊說開了。她說魚是滿先先給的,他趕上一個地方抽湖水,說那水都抽幹了,魚全在淤泥裏亂蹦,差不多算是撈的旱魚,沒費勁,所以送一條給咱們嚐嚐。
我覺得我媽說得太多稍嫌囉嗦,我爸不耐煩地走開了,他把盆裏的水潑在地坪上,罵了一下亂拉糞便的畜生。我爸以前最愛吃紅燜鯉魚,可吃飯時他悶著個臉,一筷子魚都沒夾,盡吃辣椒了。
大約半個月後,我媽又煮了一條滿先先送的七星魚,放了我愛吃的剁辣椒和醃菜。我爸這回發了大火,將整盆魚倒進了餿水桶,瓷盆子往灶上一扔,立刻磕掉了一塊白漆皮。我媽悶聲給我煎了一個荷包蛋,看樣子他倆都不打算吃飯了。我爸想說點什麼,但隻是憤憤地回了房間,然後在屋子裏開罵,罵的都是滿先先,盡是什麼斷子絕孫之類。我不明白我爸為什麼要罵人,滿先先給我們魚有什麼錯?我媽受了委屈,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不過我媽是聰明人,她從不跟我爸對著幹,隻是陰一句陽一句地刻薄我爸,說他毛裏毛躁打不到魚,不會跟人學著點,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把自己一山雞當鳳凰,瞎清高。後來她覺得不過癮,忍不住頂了一句,有本事你弄條大魚回來。我媽為這句話挨了一頓拳頭。
自從滿先先給我家送大鯉魚,我爸外出打魚明顯不安心了,也不願去更遠的地方,撒了幾網撈上一堆石子兒便坐在地上吸煙。那次揍了我媽之後,我爸便不再出去打魚了。他搬來梯子架上屋簷,把魚網搭在梯子上,再用竹竿兒橫撐開,開始細心地修補魚網上的破洞,又用一桶上好的豬血漿了一下魚網重新曬開,屋門口飄著一股血腥味。我爸對家裏的所有東西都很愛惜,魚具自不用說,還有家具,我曾經多次因刮花桌麵蹭掉油漆而挨摑。
我爸一度認為他打不到魚,是因為網腳太輕,所以他給魚網換了一副更重的鉛墜。他對怎麼操弄魚具十分在行,也會自己灌製鉛粒。我覺得這個活兒有意思,蹲在旁邊看他將煮沸的鉛水用小勺灌進模具,片刻再放進冷水盆,隻聽見滋地一聲,水中冒出一股熱氣,心裏歡喜。我爸這時顯得溫和,我大膽地問了一個問題,他卻說背時鬼,走開點,燙了手莫給我叫喊。
我爸在家裏守了一陣,飯桌上經常好幾天不見葷,我隻好吃剁辣椒醬油拌飯、烤地瓜。這期間不斷聽說滿先先又打了多少魚,換了多少錢。他早出晚歸,每天從我家門口經過,眼睛隻管盯著腳下的路,連餘光也不會去掃視周圍。我覺得他越老越像一條魚,臉上毫無表情,眼珠子常常半天不轉。有一陣據說他去了沙頭和芷湖口那邊打魚,幹通宵,第二天早上順便去集市把魚賣了,回來扒口飯就睡覺。
我爸終於守不住了。有一天清早,滿先先打我家門口經過,魚籃外邊沾著閃閃發光的大鱗片,我爸在道上攔個正著。他給滿先先遞了煙,點了火,自然地談起沙頭那邊的水況。滿先先敦實,心眼並不狹隘,他說比咱們這邊好一些,草魚尤其多,有時還能打上一隻大腳魚,不過在那邊賣不起價,挑回來賣更劃算。滿先先邊說邊把籃子調向我爸,要他隨便撿一條去吃。我爸客氣了一句,撿了一條半斤重的,說哪天過去叫上我吧,我的網換了一副上好的網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