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一段時期,愛蛙也不叫了,成天圓睜著雙眼,嘴巴長合了一樣,不吃任何東西。活蹦亂跳的蟑螂、泥鰍、蒼蠅,都不能引發它的食欲。它待在池子的右角落,麵朝池壁,默默地,快變成化石。威猛的愛蛙,就這麼漸漸地憔悴,身上的皮,因為不再有結實的肌肉填充、鼓脹,開始萎縮,形成中年人身上類似於皺紋一樣的東西。老齊急了。因為老齊聽人說過,和養龜、金魚,甚至花草同理,衰亡的跡象,將預示某種時運衰退。先前張老板反映,自從老齊從興和餐館帶走蛙王,興和餐館人氣漸淡,沒有蛙王的領唱,眾蛙齊喑,興和餐館也顯得有些冷清。而彼時老齊生意上確也有些小挫,因而更是深信不疑。於是,拯救愛蛙,成了當務之急,也是老齊家中頭等大事。
北京的冬天,室內因暖氣溫和如春。高腰身穿薄羊毛衫,坐沙發一角,通過拐角沙發的拐角點,與另一角的老齊三點相連,構成一個直角三角形。高腰並不喜歡愛蛙,耳濡目染,也相信愛蛙是個吉祥物什,不是凡物,畢竟事關家道興衰,因而也急老齊所急。“它為什麼絕食呢?”高腰說了一句廢話。“我怎麼知道!”老齊很煩。“它病了嗎?”高腰盡量把話說得有用些。“沒聽過牛蛙生病。”老齊搖頭。“也許它想興和餐館的母蛙了。”高腰為自己的發現所欣喜。“嗯,我看它就是寂寞。”老齊起身從水池裏伸手把愛蛙捉了,憐愛地摸了摸,放到客廳中間。然後跪下雙膝,雙掌扣地,低下頭顱,翹起屁股,對著愛蛙咕咕幾聲,希望它會像在興和餐館那樣,跟著他叫起來,那樣,證明愛蛙不拒絕溝通與談判,下一步就好辦多了。但是,愛蛙緩慢地眨一下眼睛,眼皮裏滿是疲倦般的不屑,根本不為老齊所動。老齊提起一隻扣地的手,朝高腰揮了揮,說:“你來試試。”高腰個兒高,要仿照愛蛙的姿勢就有點難度,即便是做好了,也顯得無比滑稽,看起來根本沒有老齊那樣從容與流暢。怎麼說呢?她剛在一邊,已經看見地上的老齊,真的就是放大了數倍的愛蛙。高腰吃力地伏下身體,再努力地低下頭,很費力地憋出幾聲,不像蛙叫,倒像母雞。那愛蛙連眼也懶得眨一下,好奇地看著這隻大母雞對自己獻媚,喉嚨裏滑動了一下,將腦袋掉轉了一個方向,屁股對準二人。老齊見狀,仍不死心,對高腰說:我們一齊叫。”於是一時間,母雞聲與人造蛙聲聒噪不已。
對於二人賣力的表演,愛蛙終究沒有心動,也沒有仿若回到興和餐館的逍遙幻覺,它繼續陷入它使用了許久的迷糊狀態,露出宿命的安然。這種神態給了老齊致命一擊,他仿佛聽見愛蛙在說,老齊啊,婚姻就是如此了,你再掙紮,又有何益?以老齊對愛蛙的了解,他隻能明白這些,那愛蛙的內心活動,老齊沒把握住。
愛蛙麵朝牆壁,沮喪不已,心想,人蛙之間的世界,多麼不同。老齊,就好比冬天來了啊,我是要冬眠的,而你們偏要製造這溫暖如春的假象,不讓我冬眠。就好像你們的婚姻也有冬眠的時候,你老齊卻硬要在這個時候企圖發現爛漫花朵,是違背自然規律,也是有違你們人類情感發展及起伏規律的啊!老齊你真是不知足啊,想我蛙王,雖風流一世,最渴望的卻是一個和我相守白頭的母蛙啊!可惜蛙類沒有一夫一妻的婚姻製度,母蛙動情交配也不為愛情,隻有繁衍後代,這一點雖和你們有某些相似,但我們蛙類畢竟沒有肩負人類發展的使命啊!我至今仍是孤身一蛙,有誰知道,那些和我有過關係的母蛙,偶爾是否會想起我呢?蛙一生不過三五年,看來,我也隻有遺憾而去了。愛蛙想到此處,喉嚨裏咕咕兩聲,竟如大提琴發出的低音符,沉重而傷感。它試著蹦跳了一下,但不像以往那般,可以躍起幾尺來高,僅僅是肚皮剛剛離開地麵,就笨拙地落了下來。停頓時愛蛙又想,畢竟蛙到中年了,體力也不比先前了。自己躲避飯館屠刀,貪生求榮,有幸跟了老齊,每日裏見人皮鞋鋥亮,車來車往,山珍海味搬進家庭廚房,原以為人類屠刀背後的生活,豐富快樂賽神仙,哪料想卻是這般貌合神離,物質奢侈。肉體活著,愛情死了;愛情活著,肉體卻不自由了。那老齊帶著有異於高腰的女人氣味進進出出,愛蛙的眼睛總是看到,那氣味,如春天的桃花瓣兒一樣飛散,落在高腰的頭發上,身上,鞋子裏。那高腰察沒察覺,愛蛙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這些花瓣兒不曾影響或者改變高腰的生活。老齊緊張地盯著愛蛙,愛蛙又緩慢地眨一下眼睛,老齊仿佛聽得它說,你好自為之。愛蛙好像還搖了搖頭,它不再蹦跳,而是拔動四肢,一撐一爬,近乎蹣跚地向廚房靠近。老齊雙膝跪地,直起了上半身,見愛蛙背影竟如耄耋老頭,蒼老且顫微,不由得想起它曾經為王的雄猛,還有它渾厚嘹亮的鳴唱。它孤獨啊,是孤獨吞噬與囚禁了你青春的軀體嗎,是嗎?是嗎?老齊默默地看著它四肢交替。愛蛙停下來,似乎想回頭,但還是繼續往前爬行。
沒有誰回答老齊的問題。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有詢問誰。
“哎,給愛蛙找個伴吧!沒準奏效!”高腰走過去,拎起愛蛙的一條後腿,把它提到池子裏。“沒用,沒用,有些事情,不是一個伴可以解決的。等我找個時間,我把它放到紫竹苑裏的荷湖裏去,我記得夏天的時候,那裏蛙聲一片一片。”老齊依次抬起雙腿直立起來,才發現腿有點發麻。“怎麼是夏天?我記得還是春天去過的,夏天,你是和別的相好去的吧?”高腰立即抓住老齊的話語漏洞,陰陽怪氣地損了一句。老齊也發覺說漏了嘴,忙搪塞說:我是聽茶館老板說的,自己也沒有親耳聽到,他應該不會騙我。”完了老齊又說,“自由,原始,對於一隻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生命啊!”老齊驀地閉上蛙嘴,他被自己的話震住了—人,人何嚐不是?!
說實話,老齊有幾次萌生過娶李桃的想法。但他隻是想一想而已,不足以形成某種力量,可以訇然一下衝擊並衝垮他這個存在將近二十年的習慣。老齊不說婚姻,也不說是家庭,他把這些統稱為一種習慣。正因為是一種習慣,養成十幾年的習慣,也不可能說改就改。習慣這東西,積累的時間越長,慣性越大。就好比開車,速度越快,刹車停靠的間距需要的越長。與前方車子保持的車距,和速度是有一個比率算法的。如果說習慣了三兩年的,要離婚,可能隻需要十天半個月就能了斷;習慣了十年左右的,可能需要兩三年離婚時間;像老齊這樣的中年時期呢,很多東西都定型了,要改變一下,更是難上加難。再說,高腰這個女人,還真挑不出大的毛病,他的習慣,有一半是和她共同完成的。她已經長成他身體的左手或者右手,他對她沒有感覺,也可以不使用它,但是,若要把它砍斷,他肯定會出血,會疼。
人,真他媽的荒謬透頂!老齊暗暗地罵了一句。剛摸出煙盒,高腰就把煙灰缸放到他的身旁。老齊瞟他一眼,沒說話,心想,這娘兒們,一直嚷嚷要人戒煙,今兒還挺會察言觀色。老齊重歎一口氣,把煙點燃。高腰把電視機開了,兩個人總算共同幹起了一件事:看《新聞聯播》。
放蛙這天,天氣不錯,亮亮的太陽照在老齊富有蛙相的臉上,老齊就眯了眼睛。老齊小心地把裝著愛蛙的小紙袋放在駕駛副座,那袋兒是高腰提過化妝品的,很時尚。一路上,老齊感覺自己掙脫了一切羈絆,向原始森林奔去。他聞到了野草的芳香,經過空氣稀釋的動物糞便的味道;一隻蛙,咚的一聲,從荷葉上跳進水裏,再忽然從水中冒出腦袋;一匹駿馬,在草原上撒蹄狂奔……老齊覺得自己的軀體像水一樣鬆散開了。
“愛蛙啊,你馬上就自由了,我呢?”老齊鼻孔裏輕歎一聲,搖了搖頭,接著說,“不過,我已經把你當成我了。記住啊,好好享受愛情和女人,但要保持警惕,囚禁你的東西無處不在,不要中了那些圈套。像我老婆,她要買房子,那就是一個圈套,她把密碼套出來了,把公司的大部分存款都劃走了。你問她為什麼這麼做?想和人私奔嘛!可是她為什麼又回來了呢?我也想知道啊!為什麼不和她分開?唉,難啦!”
難在哪裏,老齊沒往下說,因為紫竹苑到了。麵對空曠的湖麵,老齊頭一回感覺自己的渺小,或者以一雙蛙的眼睛,忽然覺得湖麵的巨大,好像被人在屋子裏關了將近一年的是他,而不是愛蛙。老齊有片刻昏眩。老齊蹲在湖邊,把愛蛙從紙袋裏掏出來,愛蛙耷拉著四條腿,像一團軟泥。老齊愣了,試著把它放在水裏。愛蛙先是像一片枯葉一樣漂浮,然後慢慢地滑進水裏,水麵漾起波紋,那老齊還沒反應過來,一個旋渦吞噬了愛蛙的身體,然後恢複平靜。老齊對著湖麵發呆,半天直不起身體。這時,空穀幽鳴,手機響。是老張,約晚上在興和餐館不見不散,有事。張老板一年到頭,平靜如水,今兒有點不正常,會是什麼鳥事?老齊心情不太暢快,獨自一人圍著紫竹苑轉了一圈,看時間差不多,才驅車到興和餐館。包房裏清一色的兄弟,老劉也在,茅台早開了,香氣繚繞。待老齊坐定,老劉把老齊麵前的酒杯倒滿,拍著老齊的肩說:“想不到吧?咱兄弟中出了一個作家!”老齊一愣,這邊老張就雙手遞過一本小說,足足一寸厚。老齊掂量一下,翻一下,嘖嘖幾聲,問道:“我說老張,平時吃喝玩樂你沒少來,咋弄出這玩意兒?”老張嘿嘿一笑,湊近老齊的耳朵,說:“你丫半夜玩蛤蟆,我隻有對著電腦發呆,這個作家,是活活憋出來的。”老張說完,重重地拍了拍老齊肩,目光意味深長。大家興致勃勃地喝酒,酒酣耳熱時,不知誰醉醺醺地問了一句:“你們說,人到中年,最大的願望是什麼?”有人含混不清地說:“願……中年……喪……那個……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