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迎來送往繁文縟節(1 / 3)

第一章迎來送往繁文縟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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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臉孔暗暗發燒,環視尹長興之下的幾個副職,年齡都在五十歲以上,心中下意識地想:“由我來和他們組成新的班子,確實數我年輕,卻要去領導一幫老同誌,他們資格老到,見識多廣,將來怎麼協調開展工作?”當然這個念頭僅僅一閃而過。

回溯2001年2月27號,對於別人來說或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可是對我而言應該是個例外,或多或少總有那麼一點紀念意義,因為在那一天,我離開雁門市公安局行政處處長的崗位,到雁門市下轄的古塔縣擔任公安局的局長。雖說前後兩個職位的行政級別都是正科,但在傳統意義上和世俗的眼光裏毫無疑問屬於提拔重用,也不能否認這樣的職務調動是我人生和仕途的一個不大不小的轉折。

我是被比較排場地送下去的,就像大姑娘上轎行將遠嫁一樣,送行人員中上有雁門市政法委副書記趙仁、市委組織部幹部科的科長魏清源,下有市公安局政治處政委王弘毅以及我的舊部行政處全體十餘名民警,一行人等乘坐三輛小轎車,於當天下午從雁門市市區出發,駛往八十公裏外的古塔縣城。

其時約好的另外一隊人馬也從與古塔縣相鄰的河陽縣出發前來相送,那是上午已到河陽縣送去新任河陽縣公安局長李國偉的領導幹部,這樣使得送我的陣容足越發顯得體麵和風光,不過說來還是小巫見大巫,相當初雁門市某局的局長調往外市擔任副市長,我見過為他送行的隊伍光小轎車就有幾十輛, 一字長龍,場麵簡直蔚為壯觀,開道車向行人呼喊:靠邊靠邊!隻差車前舉兩塊“肅靜”和“回避”的牌子了。

其實據我所知,即使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幹部上任往往都是自己背著鋪蓋卷去報到的,還沒有什麼送往啊迎來啊,不知何時風氣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我曾經從史誌演義和一些影視作品中看過,古往今來的清官廉吏,比如包公海瑞林則徐,包括焦裕祿孔繁森等等,赴任時無不輕車簡從,甚至微服私訪默默的並不驚動地方,可以傳為佳話令百姓津津樂道耳熟能詳,而我去擔任一個區區的縣級公安局長,卻要前呼後擁,令人不好意思。之前我曾經想過,能否獨自前往古塔縣,最多帶一個司機,順便還能暗中了解一下當地的社會治安狀況,結果事到臨頭才發現這類的想法不適時宜,不過是心底滋生出來的幼稚念頭而已,已經彌漫了朦朧的理想主義色彩,即使如果真的那樣做了,豈不被別人嗤之以鼻認為是作秀和出風頭?最終隻有隨流,按“規矩”辦吧,心想著名的公安楷模人物任長霞或許也是如我這樣的方式從鄭州到登封就任公安局長的,我的那點理想主義色彩算得了什麼?不足道哉。

坐在車內,我一邊想些心事,一邊透過車窗望著公路兩邊無垠的原野。初春的雁門關外,還顯得蒼涼廖漠,沒有絲縷的春天跡象,溝渠裏和田壟間仍然殘留著道道雪痕,斷根的蓬草被西北風吹得無主地翻滾,不過陽光很是燦爛,一掃暮冬的灰冷,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冰雪消融溪流淙淙。極目南天,北嶽恒山綿延如帶,青黛俊朗,有的峰頂白雪如冠,煞是好看。

古塔縣就座落在恒山北麓。因為縣城內聳立了一座建於遼金時代、舉世聞名的釋迦木塔,所以在在全國大有名氣。

很快車子進入古塔縣境內,剛過小白坡鄉,老遠已經遙望見縣城裏的那座木塔的頂尖,它模糊高聳的影子在陽光下似乎紫氣氤氳,透出年久彌重的深沉,好像被一種不可言狀的神秘所籠罩。說老實話,我沒有對古塔縣陌生的理由,自然木塔在我眼裏也並不應該有如外地人那樣玄乎其神,這麼些年因公因私不知登臨過多少次,如果說此刻感覺它神秘,可能是我的心態作怪,對來古塔縣供職的前景心中沒底,怎麼個幹法,究竟幹好幹不好,全然還是個無可預測的未知數。

很快我們的車子就到了古塔縣縣城西出口的公路轉盤,我發現路旁已經停放了一隊警車,以及在車下等候的人群,領頭的是即將離職的古塔縣公安局局長尹長興,隨從則是局領導班子一幹成員,原來他們是到城外隆重迎接我的。大家見麵略作寒暄,旋即由古塔縣公安局的一輛警車開道,車隊直奔縣政府招待所紫晨賓館,也算全縣最上檔次的賓館了,他們又在其中開了最豪華的一間套房,用來安置我們,或者說安置我這個官銜不大的主角大駕光臨。所謂的豪華套房,在我看來比起市裏的賓館還差得多,家具擺設非常普通,室內裝潢、設施配置也上不了檔次,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空間足夠大,客廳、起居室、主臥室以及附帶了一間桑拿室,不過服務員抱歉地告知說桑拿的設施早壞了,現在尚未修複,無法使用。

當時我的腦海基本上一片空白,舉手投足並不知道怎樣應酬的頭尾門道,隻是好像一個玩偶在任人擺布,讓坐就坐,端上水來就作勢抿上一口,然後看著大夥都魚貫湧入套房中,片刻繼續有人進來,其中之一是我前幾天剛認識的古塔縣縣委常委、組織部長孟義民,這時由他開始給我介紹古塔縣方麵的各個人物。事實上,古塔縣公安局的領導班子成員,以前我都認識,局長尹長興且不用說,原先他是市公安局刑偵處的處長,與我是好朋友;其餘一個跟我最熟的副局長唐震,分管治安,曾經和我上下業務關係對口,打交道不少;另外還有黨委副書記楊益德、副局長王道臨、副局長楊茂、副局長兼交警隊長劉洪誌等等,有人還忙著解釋說現任政委程萬裏今天沒來,原因是生病了在與古塔縣相鄰的右衛縣的家中養息。

在座我所陌生的,就是孟義民帶來的幾個縣委組織部的幹部,雖然與我握手介紹過,但當下也隻能留個大體印象,聽得其中一位隨口感慨說:“哎喲,又來了一個年輕的局長。”唐震急忙熱心地接口誇我說:“人家年齡可小哩!我們一直熟悉,為人可不錯哩!工作也可能幹哩!”一連幾個感歎句子,使我的臉孔暗暗發燒,環視尹長興之下的幾個副職,年齡都在五十歲以上,心中下意識地想:“由我來和他們組成新的班子,確實數我年輕,卻要去領導一幫老同誌,他們資格老到,見識多廣,將來怎麼協調開展工作?”當然這個念頭僅僅一閃而過,一來此時此刻無暇旁顧,二來我這個人一般不善於把事情考慮得太複雜,往往在工作中遇到什麼情況才處置什麼情況,遇到什麼困難才解決什麼困難,遠慮近憂很少在心頭鬱積。

接下來,我又聽見孟義民和尹長興他們商量我正式走馬上任的相關程序,孟義民說:“今天咱們的縣委書記薑山正在市裏開會,晚上回來準備連夜召開縣委常委會義,通過任命何子興為公安局黨委書記的決定。今晚任命文件就可打印出來。”尹長興說:“那麼咱們明天召開公安局全體民警大會予以宣布吧,市局確定由副局長秦木過來參加。”於是,我把來時開好的黨組織關係交給孟義民手中。按照現行體製,安排類似我這樣的縣公安局局長,實行上管一級,由市級公安局和市委組織部確定人選,開展異地交流和委派,但市裏並不直接任命,屬於組織建議,然後才經縣委常委會同意,首先行文任命為縣公安局黨委書記,而後需經縣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正式下達局長任命書。當然,縣級的一整套流程,已經基本上局宥於形式了。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看著我這邊的承前啟後已經基本妥當,前來送我的市政法委、組織部的領導,還有王弘毅以及市局行政處的民警們,都起身告辭返回市裏,這時天色已晚,我聽見有人招呼說:“咱們和何局長吃飯吧?”這是頭一次聽人稱呼我“何局長”,我似乎還有些懵懂狀態,心想:“我這就成為局長了?”隨即聽到尹長興說:“咱去杏花園賓館吧,那裏的飯菜上檔次。”於是大家簇擁著我,乘車到了縣城東端的杏花園賓館,為我擺宴接風,喝了一點古塔縣特產的名酒杏花大曲,飯後尹長興又親自把我送回紫晨賓館。我看著他還是一副主人公的姿態,暗自想了想,說:“我在這兒住下也沒事可做,工作上有你尹局長在崗,再說你對這兒的情況熟悉,各方麵不如先招呼著,我還是回市裏好了。”他點頭說:“也行。就讓我站好最後一班崗,處理些遺留問題。明天你跟秦局長一起再來。” 與尹長興告別後,我坐車駛上歸程,路上拿手機給秦副局長打電話相約,他說已經接到通知,問我幾點動身,我說:“安排在上午九點鍾開會,咱們七點半走,可以麼?”他說:“那好,到時候我倆在市交警隊門前會合。”

畢竟路程不遠,不到一個半小時,我已經坐在自己家中的沙發上看電視了。但電視節目也看不進去,估計按照慣例,明天宣布任命後需要我作表態發言,到時候說些什麼,總該提前有個腹稿才是。思前想後,我給自己劃定了兩處注意事項:其一,由於初來乍到,表態時無論如何不能做表麵文章,不能照本宣科、照稿宣讀,那樣就顯得官僚氣十足了;其二,發言時一定不宜誇誇其談,語言應該簡明扼要,點到為止,給人留一個幹練的印象。至於到具體內容,我又懶得斟詞酌句,還是到時候臨場發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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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書記的一番話語,似乎話外有音,我不能不感覺肩頭的擔子沉重,意識到可能最數我所去的古塔縣工作難幹,忽然就想起市裏經常可以聽到的對古塔縣的定位:農業大縣、工業弱縣、財政窮縣、上訪強縣,可謂簡明扼要,尤其最後一個“上訪強縣”,勾起我對古塔縣的印象進一步不再模糊,腦海中閃現出在市委市政府門前不斷有古塔縣群眾上訪的影子。

是的,有人開始稱呼我“何局長”,我也確確實實離古塔縣公安局長的崗位近在咫尺,但是我並沒有如人們想象中的驚喜、暗喜或者躊躇滿誌什麼的,當然如此這般絕非是我這個人已經具備寵辱不驚的古人遺風,那樣就虛偽得多了。“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廟堂之高而憂其民,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這不就是範仲淹麼?我哪裏有範老先生的境界?對於擔任區縣公安局長,我還是有過一段的一波三折,仕途上的事情,個中滋味提起來真是一言難盡。

話題還得從上世紀的1992年說起。那一年我離開雁門市政法委法紀科長的崗位,調入雁門市公安局供職,雖然是正科的級別,但其時公安局沒有相應的空位可安置,我隻好屈就當了一年的材料員,什麼信息、簡報、文件、彙報、講話、總結,名目繁多的材料寫了不下百餘萬字,頭懸梁錐刺骨直寫得鐵硯磨穿,得到了當時的局長武一民的賞識。

記得有一個星期天,我又在伏案加班趕寫材料,同在一個樓層辦公的武局長偶然就推門進來,打量一番我麵前一堆紛雜的紙頁,頗為體諒地說:“何子興,你搞材料功底不錯,寫得挺好。聽說你原先在政法委就擔任過辦公室主任,往後你就擔任咱們公安局的辦公室主任吧。”我有些驚訝,問:“辦公室主任有人呀,羅主任不是麼?……”武局長胸有成竹說:“我準備另外成立行政裝備處,到時候讓他過去當處長,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不就空下了?”因為局長主動提起職位一說,所以我就鬥膽要求說:“武局長,您如果安排我,我想去業務部門,因為我喜歡做些具體的實實在在的公安工作;再說在政法委又當了幾年的辦公室主任,寫材料實在是累得不行,力不從心了,現在頸椎都出了毛病。您看我的中指,握筆都握得變形了。”他也真的注視著我那根病態的手指,說話卻不留餘地:“不行。你走了恐怕咱們局的材料上不去。隻要我在位一天,你就得一心一意呆在辦公室。”我沒有吭聲,但心中老大的不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