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飛向星辰(1 / 3)

33 飛向星辰

寒流侵襲,風雪迷茫。

一切都被凍凝,物體跟冰一樣堅硬,也容易破碎,手腳縮回,抖抖索索行路。正午,雲層灰蒙蒙,旋即大雪飄飛,密不透風,好像預備好了太多的雪,要傾倒於大地。空氣被壓縮了,空間也縮小了,呼吸不暢。下午,厚雪覆蓋山野市鎮,初始感覺好,這是潔淨的,遮蓋了太多的雜亂,黃昏及夜幕,卻變為沉重的寒體,擠壓人間,好像一件宇宙的冰衣,穿在地球的身上。半個月後,雪融化,寒冷,殘雪還在陰凹處。

他喜歡穿著大衣,走在冬天的大街上。但一個薄暮時分,碰到了“發喪”,幾天沒有出過門。

“發喪”在本地是大事情。這個死了的人,不知生前活得如何,死後一個星期的熱鬧喧囂,足以安慰九泉之下的魂魄了。靈堂設在樓下,兩個大帳篷,人影憧憧,哀樂聲聲,白天晚上都在忙碌。出殯的前一天晚上,道士們身披“鬼袍”,抖擻精神,鼓著腮幫,把嗩呐吹得異常嘹亮,蓋過了商鋪裏的流行歌曲。那些一年年盛行的水火土人鬼的儀式不用絮叨了,人們不知怎樣對待一個死人,反正讓道士們擺弄吧。出殯的這天早晨天還未亮,十幾輛或幾十輛小汽車轉生成長蛇陣穿過大街:幾輛車裏坐著道士,他們把嗩呐伸出車窗外,狠勁地吹,好像要把所有的人,所有的樓房建築,都吹醒,要受到震動;幾輛車裏的人們向大街、向人間撒著火種,紙花,麵食蛋什麼的;更多的車輛裏拉著花圈。如果站在高處看這奇異的場麵,一條由火焰、汽車、燈光、聲響、紙花、人們組成的隊伍穿過還未露出晨曦的大街,一定相信是幾千年的習俗和文化積累:原始父係社會的鬼神崇拜,土著居民的舞之蹈之,奴隸社會的心受形役,“兩千年”封建社會隆重的出殯場麵,二十世紀科技工具的投入,二十一世紀人們眾多精神寄托裏的一種。

本地的“發喪”習俗很奇怪,發過“喪”之後,死人和活人誰的心願都了解,一下子平靜了。二天後,又一個人死了,繼續發喪。

張雪烽的心情被攪亂,幾天呆在家裏。天空陰沉。他幾十遍聽《悲愴奏鳴曲》,心情恢複到正常。

聖誕節過後,新年快要到了。

雖然是冬天,這天的天氣很晴朗,沒有冷冷的流雲,碧天猶如深秋時節。舒展筋骨,總想透過熟悉的房屋、街景和人流,看見什麼新穎的東西。不想呆在一個拘束的空間裏,走路,懷著希望而又漫無目的地走路。忽而心情好起來,如果看見樹發芽,小草冒出,以為春天快要來到河西走廊了。那不是一個嫻靜端莊的女人嗎?領著她的孩子歡笑。這使人賞心悅目。忽而心情失落,望著天空出神。十點以後,陽光照在身上有暖意了。心裏似乎在尋找什麼,找到了會很愉悅,但在尋找什麼呢 ?茫然得說不清楚。所有的物,碰上明媚的日子,碰上好心情,它才有意義。所有的人,他們在忙什麼呢?大多數人,是沒有表情的,或者說是沒有心情的,不願和別人說話。甚至一些人就象大漠裏拉著駱駝被風沙吹黑的人,望著人就象望著一股旋風。隨他們吧,該說什麼呢?無話可說。

新年快要到了,他和人們的心情一樣,希冀著歡快的節日氣氛,可節日就象一個天性陰鬱的大漢,不給人美好之感。幾個風箏飄起來了 ,顏色形狀各異,表達了幾個孩子的心情;整個天空就這幾個風箏。又響了幾聲鞭炮,之後就恢複如常了。人流或匆匆,或緩慢,車流聲音雜亂,建築物寂靜不動。在室內,也有出奇的華麗熱鬧。難以想象,外觀上看河西走廊,看這個城市,大眾化,並且時時受著風沙的彌漫侵襲;如果進入歌廳、包廂、賓館、住戶家,那種精致豪華使人目瞪口呆。

一個聲音笑問張雪烽:

“喂!你在幹嗎?”

張雪烽若有所思,抬頭看,不認識此人。那人把人認錯了,尷尬,沒有說話,走他的路。張雪烽奇怪地看著他,努力回憶,還是陌生。那人的身影緩慢消失了。

又一個聲音問:“你在幹嘛?”

張雪烽不認識,努力回想,還是不認識,沒有說話。

第六個聲音問:“哦,你慢騰騰走路,等誰呀?”

張雪烽奇怪,抬頭,一個熟悉而模糊的人影,從來沒有見過。

第十個粗啞的聲音問:“幹嗎?聽說西麵地震了,是嗎?你怎麼不躲一躲?”

張雪烽愕然,一張臃腫的臉,粉刺,手掌厚大。

一群人在街旁圍成圈,亂嚷亂叫,人群中間可能有個動物般遭難的人。他討厭這種情形,沒有望,避開走過去。

忽然,連續尖利的呼嘯,打斷了他的感覺。他很不滿意地看,一輛救護車要去哪裏。它能使許多人注意它的尖利呼嘯,好像在告訴人們:“如果你得了病,就說一聲,救護車會尖利呼嘯來救你的;你如果不說,沒有這尖利聲音,你可能要遭難。”它過去後,一切又安靜了。一輛摩托發出怪叫疾駛而去,摩托的軲轆粗大,車身猙獰,發動機長期怪叫變得嘶啞;怪異頭發的小青年最喜歡騎這種摩托。

這個城市的建築演化,是時代和個人意誌的縮影。在我們這個國家,如果大興城市公園,此市必有幾處,公園雖然有了,但缺少鮮花池水。如果“綠地麵積”時尚,會很快冒出幾塊綠地。如果城市雕塑時興,耀眼的地方會立起雕塑,現代吹笛子的少女,古代拿方天畫戟的將軍,衛星旋轉飛向太空的立體幾何,還有說不清寓意的犁頭狀的雕塑。如果需要弘揚宗教,就把原來的寺廟、教堂加以擴修,焊條在鋼架上冒著火花,卷揚機隆隆作響,新的廟宇建起來了,大有淩居民樓的氣勢。如果南方流行步行街,此市會截取一段繁華地段當“步行街”,營造色彩和聲音的繁榮景象,使得人流和車流減速而密集,繞道而行,惹得人埋怨聲聲。如果說沒有幾座高樓不能顯示城市氣派,會特意修幾座很高的樓,高的可怕,它的陰影隨著光照掃過地麵,象一個巨大魔鬼陰沉地掃描地麵。如果又聽說城市應該有特色,就挖掘本地特色,古樓門重顯,厚重寒凝,城門洞裏陰風怒號。這樣的城市,好處是兼收並蓄,吸納四方文化,猶如一個建築熔爐,不好處就是雜亂,雜貨鋪子,反而難尋自己的特色。就如街人,什麼樣的人都有,把全部的人捆綁,才是一個完整的人。

迎麵走來一個女人,她屬於那種二十年前的感情女人,衣著怪異寬鬆而不時新,頭發淩亂而不秀麗,皮膚大家風範而不細膩,姿勢慵懶而不美觀。她自言自語道:

“快來!快來!我的小寶貝!我的小寶貝!給你喂一塊好吃的。這是意大利夾心糖,是姨媽從香港彙來。還有一塊幹牛肉,是我煮熟為你準備的。昨天沒有洗澡了,今天一定要洗澡!一定要洗澡!洗幹淨了睡覺覺(本地親昵的稱呼,把睡覺稱睡覺覺)隻有你聽我的話,還能為我拿來手機!給我拿著皮包呢。你在二月十四日會給我送情人節的禮物呢!你的禮物是什麼呢?我等得不耐煩了!”

張雪烽歎氣:可憐的精神病人!她受了什麼樣的刺激呢?不!她不是精神病人!原來她在叫一隻狗。一隻白色的矮狗從密集的人群腳底下跑過來,緊跟著她。她抱起來,偏頭臉麵緊貼狗毛,再悵然放下。

一處建築工地還在幹活,四五個人燒著麥草烤火,火焰濃煙。六七個人散布在高牆上,砸,撬,蹲著,走路。舊樓的四周兩米遠建了防護欄,鋼管竹子蒙上塑料,一幢樓的腿部被布和塑料裹出來了,以免砸傷行人。不時有磚頭被他們的鋼釺撬下,水泥與鋼筋結成的大疙瘩轟隆地滾落下來,發出長長的回聲。五六個人要把一道水泥牆弄倒。半個小時後,這道牆搖晃著,搖晃著,五六個拉繩的人狠命用勁,終於慢慢地沉重地倒下來,灰塵湧起彌漫,像炮彈爆炸以後的氣浪,轟隆隆隆的聲音傳開。灰塵遮沒了整個樓房和民工。等灰塵消散,民工烤一會火,又在準備弄倒下一道牆。?這種景象,使街上的行人圍攏了一大群看熱鬧。

午後三點,少有的好天氣,人流密集。全城人群最密集的一條道是“王府街”,它呈南北方向,寬八九米,長二百米,沒有積雪冰塊什麼的,沒有寒冷的空氣,兩旁是密集的飲食區,服裝區,娛樂區,然後是住宅區,學校,醫院,商鋪,然後是高樓,外圍才是一般性的市區。人們喜歡到這裏來。它如一個長長的躺著的動物,但是世界上找不到這樣的動物,是一個有生命的奇特的時空流轉器。人群真是太密集了,像《魔戒》上追擊別人的腳步慢下來的隊伍,所有的表情為尋找東西。一個臃腫、步履蹣跚者被幾股衝力就給衝到邊兒上去了;三個時尚姑娘並排走路,忽然被衝開了,陷入波浪旋轉,嘰嘰喳喳尋找夥伴;因為過於擁擠,一人把另一人的衣服紐扣擠開了,皮包擠在人群裏,被死死卡住;兩個鄉村姑娘傾倒泔水時把髒水點兒濺起,引得兩個大漢怒罵;幾個像海豹一樣爬行的殘疾人緊緊保護自己的錢盒子,害怕被千萬隻腳的一隻腳踢翻,像海底扁平的生物那樣湊空緩慢爬行幾步;一輛鐵皮食品手推車被擠得“咯叭——咯吱”響,車主人被擠得撲倒在地,差點踏死,他站起來口鼻流血,張皇望四麵。聲響不絕於耳:各種人的說話聲合成嗡嗡的蛐蛐似的吟唱,夾雜不清楚的叫喊,商鋪裏的流行歌曲尖叫,各種物體碰撞的奇怪聲音,組成人們喜歡的喧囂。

張雪烽遠遠看著“王府街”,止步,凝視了一會,沒有進入。

教堂。張雪烽不想進,聽到人們的合唱,大冷天這麼虔誠的聲音,推門而入,立即感到一股溫暖,暖氣燒得好。一個老婦人打掃衛生,心寬體胖,頭蒙黑布,停下看進門的男人,她也許滿心希望這個人信仰她們的宗教。教堂的外麵高頂與低瓦錯落,但裏麵平頂,屋宇空闊,三排人端著歌譜,直立唱歌,隊伍前麵一個瘦弱的信女領唱,她戴著眼鏡,嘴張得很圓。合唱隊裏各種人都有,男女老少,健康的,殘疾的,貧窮的,富有的,衣服多樣奇怪,本地口音重。在一合唱的節拍裏,他們終於受到上帝莊嚴聲音的召喚,感情共鳴,心意一致,唱出了和弦,聲音整齊圓潤,好象一股堅硬的溫泉上升,超越受難的耶穌,超越壯麗的壁畫,直達天堂:

“萬福瑪利亞,你充滿聖寵,主與你同在!你在婦女中受讚頌,你的親子耶穌同受讚頌。天主聖母瑪利亞,求你現在和我們臨終時為我們罪人祈求天主,阿門。”

張雪烽心潮起伏,斜望兩個空座位,沉思半晌,走出來。

沿河路到了。

這條河在舊城區的西麵城邊兒上,象寬大的護城河。在新城區裏被空空地夾住了,為什麼呢?雖然是河,但沒有水,亂石布滿河灘,經過洪水衝刷和人工采石,高高低低。這些石頭,從山腳下一直鋪過來,原始而有規律,顯示出緩慢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想象山洪暴發,一定驚濤拍岸,滾石之聲隆隆。河岸用水泥澆灌,因為還要準備經受夏天山洪暴發的洗禮。河岸少有樹木,難成活吧!或者人們不想去栽吧!人們習慣了幹旱,荒漠,對許多事情無所謂了,又好像這裏是暫時居住,等幾年要遷移到溫暖濕潤的平原去。世界許多著名城市總有一條美麗的河流從市區穿過,給城市增加美,增加活力,表現城市的韻味、文化、開放。這不是一條美麗的河流,所以也不能渴望城市有多少魅力。最近,新修了一座橋梁,造型平整,呈白色,欄杆上雕刻了小石獅子,多了一點風景。在夕陽的光照下,看見橋上一個美好的人的背影遠去,與淡水墨畫似的祁連山對襯,使人產生新奇的愉悅。玫瑰色的夕陽在山巒上熠熠閃爍,兩片雲彩染紅了,宛如拋出去的紅紗。更高的天空上,幾片雲染白了,如棉花被清風吹。越往西去,天空越白亮;山那邊更加輝煌。冬天很少有此雲彩;隻因為今天不很冷,高空的水蒸氣被氣流吹得翻卷。山穀裏橙色的光線交錯融和,它們忽然靜止了,停留幾秒,像地質年代被太陽和底火映紅了的溝壑。目光嗬!總想竭力看清遠處那些最隱約模糊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因為隻有光線和岩石,自然界這樣裸露自己,顯得虛無飄渺。這是人們喜愛的一種景象。善於幻想和沉思的人特別喜愛這種景象,詩人、畫家、哲學家也喜愛這種景象。山腳下臥著的那些小村莊,好象是山上滾下來的草甸上長了樹木。山腰上的岩石那麼巨大,滾下一塊來,足以使村莊成粉末,——人們依靠那點泉水生存,如果沒有,隻能遷徙了。越近,村莊越清晰,白楊樹掩映著土莊。地貌延伸到這城市裏來,半蠻荒半人煙的景象就被樓房代替了。總之,河灘是由大山所致,大山的積雪積雨養育了這塊土地,也決定了它的未來,頑強地抗擊著西北方向騰格裏沙漠的幹燥空氣。

人們, 努力地生存吧!

一隻鷹在天空上翱翔。它從大漠那麵漂移過來了,在這城市的上空盤旋,寒風吹起了它的幾片羽毛。它低頭注視著原野,向重巒疊嶂氣象萬千的西麵飛去了,象飛機一樣消失在夕陽裏。

他走過橋, 在街台南邊走路,有一處新建的大樓離街台很遠,因此陽光燦爛,視野開闊。他的心情開朗了。

“畢竟新的一年到來了,應該做些什麼。”他想。盡管迷惘困惑,但是堅毅地去做實際的事,去追尋夢想,不會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