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書齋沉思(1 / 3)

1 書齋沉思

一隻鷹盤旋著。

它的身影掠過祁連山高高低低的山峰,向平原盤旋過來。高空的氣流吹起了它的幾片羽毛,索索飄動,銳利的目光卻沒有改變,掃視著地麵。它向東麵的大漠飛去了之後,很快又盤旋過來了。從它的翱翔可以想象:它下麵的大地不是富庶稠密,也不是荒無人煙。鷹眼無誤。在雄偉綿長的祁連山脈與浩瀚的騰格裏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北山低矮丘陵之間,夾著一塊狹長的土地,起伏緩慢,黃綠錯綜,村鎮片片,這就是河西走廊。

黃昏。張雪烽寂寞,不願在平地上行走,坐電梯到大廈的頂層喝果汁。這裏半個足球場大,擺塑料桌椅,啤酒,零食,飲料。休閑之人多,喧鬧多。

每次上來,他總要走一走,眺望四方,才落坐。天氣晴朗。他走了一遭,遙遠的東麵是沙漠,黃色延綿在原野上,腦海裏的圖景出現……巨大火紅的太陽升起,一個原始部落人騎著駿馬向太陽奔馳而去,向世界的本原而去,消失在太陽裏……這麵是依稀的村莊樹木,那邊是被霧靄遮沒的地平線,漸漸升高,霧靄彌漫的淺藍色的天邊。北麵更遙遠,不反射夕陽,顯出朦朧的青灰色,兩三座低矮的山丘,如煙霧迷蒙的孤島。廣大的原野,顏色質樸,一切物象的比例透視厚重而淡遠,吹來涼爽粗礫的風,擴展人的感覺,又收斂人沉靜。收回視線,抬頭,更為廣大的天空,藍色的鍋形晶體,巨大的藍色蓋帽,圓圓地蓋著大地。但晶體又不存在,無限開放,讓任何物體、任何感覺在宇宙裏自由出入。

他選擇最西麵的座位,俯瞰腳下的街市,人如螻蟻。二十公裏外的祁連山龐然大物,橫亙在西南麵,它的斷層、皺褶、山勢、岩石,原始沉靜。夕陽在偏西的群峰之上,頂尖光輝燦爛,縹緲,不存在了,顯示出宗教氣氛。一星寺廟在岩石上隱約。從西北麵漂移來兩塊大雲,兩艘大海裏的帆船,把橘紅的夕陽遮沒。西天大變:山巒清晰出現,高低起伏,紫靄縷縷飄散,無數個香爐冒煙。山腳下投了雲塊巨大的陰影,象放大了的樹影,飛鳥、蚊蟲、空氣、低音急速流轉。但是,倆雲塊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它們兩個很有力量地、無聲地揉合著,變幻出豐富的色彩。一瞬間,從雲端裏投射下三道筆直的光帶把原野照射,——雲端裏藏著一個神。兩塊雲混合為一塊,棉花一樣輕柔,變薄,暗紅的絲綢一般揚起來。雲塊中間已經成為大紅色,紅得耀眼,令人吃驚!仿佛一定會噴湧出一個新鮮物體來。邊緣的暗紅色,成為紫羅蘭色、醬紫色、咖啡色,破碎了,飛開來,被輕風吹拂,又絲穩不動。張雪烽低頭看自己,身上、脖頸下、手上、衣服上染了一層桔黃色,身體好像更加健康豐腴。大約十分鍾後,一道光線移動過來,夕陽從雲朵的下麵出現,橘黃鮮嫩,象教堂裏一個新娘子的麵龐……她的眼睛眨巴,已經變為桃花玫瑰二色的混合,嘴唇橘黃裏透白,眼睛閃爍著激揚的光芒,射穿世俗。她漸漸下沉,神情嫻靜,山巒象無數的手掌,高舉著迎接自己的女神。她愉悅地接受,坐到蓮花峰裏,跳進清池裏,沒有濺起水花,進入另一個世界。西天的雲彩,看見夕陽沒有了,變暗,在天空裏私語,互道晚安,一半回家消失,一半慢慢地向祁連山的深處飄去。

“變化的雲彩賞心悅目!沒有一秒鍾的相似。”張雪烽讚歎。

迷蒙。他很快停止興奮。梭羅在《瓦爾登湖》裏記述,有一次雨後行走在山穀的一座橋上,發現自己竟然恰好站在彩虹的拱形頂部!一百五十年以後,張雪烽距離彩虹卻還遙遠,——才是無雨的雲彩呀!星辰運轉真緩慢。他站起來,呆呆的,遠望西北方向的一處湖泊。假設說夜幕降臨,他站的高,將最先觸摸世界的黑色,或者被黑色包圍。

這一感覺他不願意領受,便快速坐電梯下了高廈,出郊區,站在平原。

撇開這座城市的現代氣息,隻看它的建築厚重,與河西走廊那種暮春時節呼呼刮風而塵埃彌漫的自然景觀簡直是暗合。風停了。一層灰氣在原野的上空消散以後,天空晴朗而四周遙遠的地平線灰蒙蒙。西麵的群峰裏,光線交錯,把山體染紅,像很濃的水彩畫中的大山,太陽也向河西走廊射出很美的椐紅色,令人驚訝它的壯麗新奇,精神為之一振。有兩片白白的雲彩像棉花,高高掛在天邊,使人湧起輕柔美妙的夢想,染成紅色後,像紅紗一般純潔鮮豔,幾分鍾後,慢慢消失了。山巒的邊兒像燒紅的鐵。所有的強烈光芒融合在一起,應該聲響無數,呼呼作響,卻寧靜無音,不知從外圍向裏聚攏,還是由中間向四周一波一波輻射?展現出無數朵蓮花,最中間的熠熠閃爍使人炫目。夕陽快要落山了,進入山峰間的雲氣裏。從山穀裏溢出來的清輝越過原野,把原野上的樹木村落照得異常清晰,宛如一幅帶有鉛筆線條的淡水彩畫。然後光線愈益清亮,一直向這城市灑來,美好的人和美好的事物更加美好,厚重的古樓門牆壁、廊柱、琉璃瓦上接受了最後一抹亮影,它們高大肅穆,愈益顯得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