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3)

第三十八章

西北大學中文係副教授、瘦削得像根劈柴似的蒙萬夫在餐桌旁坐下來了。他有些迷惘。這是他自己的家,但今天他卻有種新奇的感覺。一種陌生的體驗在心裏湧漲。夫人不讓他動,他便孩子般拘謹地坐在餐桌旁。初升的太陽照耀著校園裏的樓群,一束陽光從玻璃窗折射到他的臉上,那張四十九歲的臉孔打滿了皺褶。

終於端上來了,一杯牛奶。

四十九歲生日是前不久剛過的。說過生日,其實不過是讓生命悄悄流過這個年坎罷了,幾十年來一直如此,更多的時候連他自己也忘了這一天。今年夫人記得清楚,在那一天,她特地去奶站給他訂了半斤牛奶。

這份生日禮物讓蒙萬夫好生不安。訂牛奶,在這個家庭屬頭一遭,而且是專門給他訂的。幾十年裏——縱然在他當上副教授多年以來,家裏也從沒有這筆開銷。說來可笑,喝牛奶,在他覺得差不多近於奢侈。城裏一家人的生活靠他和夫人的工資原本就不寬裕,而農村老家還得時不時靠他周濟,日子總是緊巴巴。好在這種日子過慣了,覺不出太苦。有朝一日忽然添來一份額外的享用,這倒超乎他的想像了。超乎想像的還有,多年來他和夫人關係並不那麼融洽,直到不久前,雙方才突然都有了一種省悟,覺得夫妻間別別扭扭太不值,於是彼此諒解,往事如煙逝去,夫妻間有了一種新的和諧親密。這一杯熱騰騰的牛奶溢散出的溫柔和美的氣息,是他以前未曾感受過的。

牛奶放在他的麵前。

他把奶杯端起來,用湯勺在裏邊攪著,攪著。奶氣飄散開來,他那厚厚的眼鏡片有些潮潤。他把奶杯放回桌上,輕輕往夫人麵前一推,說:“你把它喝了吧。”

“你這是咋啦?”夫人嗔怪道。

“我喝不下去。”他摘下鏡片擦拭。

“你看你這人怪不怪,給你訂的,你不喝誰喝?”夫人又把奶杯遞到他手裏。

“那……我喝一半,你喝一半。”

“才半斤奶,這樣等於誰都沒喝!”

見夫人生氣了,他近乎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愣怔片刻,把頭又抬起來。“那麼這樣吧,今天我喝,明天你喝,咱們輪,一人一天。要不我不喝。”

他口氣堅決,表情執拗,夫人歎口氣,無可奈何地答應了。

他喝下了有生以來為他訂的第一杯奶。

第二天,遵照協議,那杯奶歸夫人享用。

第三天一大早,夫人把奶熱好,端上餐桌。他在餐桌旁坐下。

沒啥說的,他應該痛痛快快喝下這杯奶。不能磨蹭了,早點之後,他將帶作家班的幾位學員趕火車去銅川一家企業采訪,他是西大作家班的班主任。班裏的事情,學校裏的事情,還有計劃中要寫的一係列研究論文——很多事情等著他去做。時間對將屆五十歲的人來說,似乎愈來愈顯迫促。

天晴得很好,初升的太陽充滿生氣。從玻璃窗折射過來的那束陽光又照在他打著深深皺褶的臉上。他的臉色有些難看,夫人注意到了。

“你不舒服?”

“胸口有些憋悶。”

“喝完奶,去衛生室看看。”

牛奶散發著熱氣,擺在他的麵前。

維伸手去端奶杯,手在半路又折回來按在胸口上。他的臉色變得蠟黃,坐也坐不穩當了。夫人慌了,趕忙扶他挪坐到沙發上,然後慌不迭跑下樓去叫醫生。

學校衛生室一位大夫就住在樓下。夫人把大夫叫上樓來的時候,他已歪倒在沙發上。

心肌梗塞,急性的。誰也不知道他有心髒病。就在送他去醫院的途中,他永遠合上了眼睛。

那杯牛奶在他離開這個世界時還是溫熱的。

1988年冬

-第三十九章

明天你就要去三兆,在那個人生的最後驛站接受人們的送別,然後走向遠方。是的我寧願將你此去看作是一次遠行,而不願344相信你是真的訣別了這個世界。

17日下午,突然接到李秀娥和曉雷從西安打來的長途電話,秀娥聲音哽咽,說你去了。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著是曉雷沉重的聲音,將這個殘忍的事實確鑿地又重複了一遍。哀痛和悲涼頓時潮水般溢滿我的身心,熱淚止不住奪眶而出。

僅僅16天前,11月1日,我公差回西安,還曾去醫院看望你。知道你突然病倒的消息是《延河》的小張、小許打電話告訴我的。那是9月1日,一個秋風蕭瑟的日子。我當即趕到郵局向你發出電報,希望你能鼓起勇氣信心戰勝疾病。你生就是名出色的鬥士,你的精神和毅力總讓人佩眼,我不相信會有什麼病彘能擊倒你。可是在醫院裏看到你虛弱的樣子,我的心顫抖了,你看到我眼圈也紅了,很大一顆淚珠從眼角滾下。我們執手相看淚眼,許多說不出的話語都在這四目對視中傾吐。你終歸是要強的,很快振作起精神,說你的感覺慢慢好起來,發誓似的說道我一定要站起來!”我不懷疑你的話,熟識你的人都知道,你擁有比鋼鐵更強硬的意誌。學生時代的你酷愛摔跤,跤場上有勝有負,這次與你交手的是疾病,你被摔倒了,你自然也不會輕易認輸。你會重新站起來的,你會贏得這場角鬥。

那天天空飄灑著濛濛細雨。初冬的雨已有了寒意。從病房探望你出來,心情沉重而恍惚,隻覺身上一陣陣冷。你說等病情再好一點就出院,問我臨潼部隊療養院的條件怎麼樣,因我在那裏療養過,你說你很想每天都在那裏的溫泉池子裏泡一泡。這構想無疑是樂觀的。可是在說到你發病住院前的心態時,你的心卻在冷森森的感覺中抽搐。我知道你是乘坐剛開通的火車去延安時病倒的,離開西安時看孝還好端端一個人,誰知到了延安你竟無力走出車廂,是《延安報》的朋友將你背下來。住進醫院,便査出

345是肝硬化腹水,不幾天工夫,體重近18。斤的你迅速消瘦到不足12。斤。你對我說,其實你早已知道自己病得不輕,你絕望地猜測是肝癌你之所以強扶病體奔向延安,為的就是在那塊生你養你的土地上尋找一處合適地點,最好是片遠離人煙的僻靜小樹林,將身體用白布一裹靜靜躺下然後悄悄地走向另一個世界。真是一種殘酷的浪漫!你為何如此構思這淒涼的歸宿?難道這算是一種從容坦然平靜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