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遺落在荒原的童話
1969年初,確切地說,是元月9日和17日,先後兩批計5。餘名北京知青,被一場聲勢浩大的社會巨潮裹卷到陝西北部荒涼的黃土高原。
事件如此轟轟烈烈,在當時,高原的每個角落幾乎都被震撼了。
50餘名北京知青,散布在延河洛河流域13個縣裏,其中32名,被安置在我們的故事將要展開的Y縣插隊落戶。32,乍一看,絕對數字並不很大,可是當時,Y縣城鄉人口總共八萬,比例不難算出:25:1。就是說,在25個當地人中,就要插進一個操著普通話的北京學生。這將意味著什麼?
32名知青,給Y縣曆史進程以不可估量的影響。他們帶來了另一重天地許多為當地人所不熟悉的東西——從思想觀念,到生活方式,從對外部世界的了解,到對自身生存狀態的審視。他們給這塊偏僻閉塞的土地帶來了塑料床單、衛生紙、尼龍襪子和樟腦丸。辦學校,建醫療站,讓人們懂得了婦女生孩子不能用做活兒的剪刀亂鉸臍帶的道理,懂得了頭和腳是要勤洗的,而不是一年半年洗一次。他們讓許多土生土長的姑娘在擇偶時換上一種新的眼光,讓許多老實本分的青年萌生了走出黃土地,去外邊大世界闖蕩的熾熱願望。他們或深或淺,在各個不_層次,撹動了一個封閉社會的結構形態和人們的思想,給古樸蒼涼的高原帶來騷動不安時氣息,也帶來青春的活力。
光陰荏苒。從那時到現在,18個年頭過去了,這期間,曆史充滿戲劇性地向前推進。當年在這塊土地上落腳的京城年輕人,他們後來的情形如何?
1983年和1986年,我兩次來到Y縣,尋找那出時代大林留下的蹤跡。在縣城,在鄉村,在溝壑縱橫的塬區,在梁峁密布的山地,我到處奔走。縣城正街上有座診所,名日知青醫療所,想必是北京知青建立起來的。縣南的荊義川和守鳳川散布著成片的果園,路旁、河邊、溝道裏,茂盛的核桃樹隨處可見,都是北京知青當年鼓動當地人栽種的,核桃樹是知青從山西汾陽縣引進的新品種,果多皮薄油質大,明顯優於零零星星還能看到的本地品種。拜水河上,一座2千瓦發電量的水力發電站日夜運轉,而建電站的最初藍圖出自知青之手。在一些村子,我察看了知青辦起來的種牛站、養豬場。瑞士西門達爾種牛的後代,以其驚人的挽力,-博得莊稼漢的青睞;而一座座別出心裁、用石頭箍成、比當地人居住的土窯洞還講究的養豬場,卻早已廢棄,隻有一長溜一長溜結實而又無用的小石窯尚存路邊。在北原牛頭店附近一條大路邊,三個小小的墳包隱匿在荒草叢中,據說那是因打架鬥毆而死的三個知青的葬身之地。還有石霞鄉馬莊子西溝一排坍塌的土窯的廢墟,一個跛腿女知青在一個暴風雨襲擊之夜,被覆蓋在下邊,那片廢墟至今無人淸理。到處可以看到他們作出的文章,到處都有他們留下的痕跡。
唯獨難以看到、難以聽見的,是他們的身影,他們的聲音。政府撥款修建起來的知青窯洞,或作價變賣,或收歸公有,都換客易主了。那些把歡樂或者痛苦留在這裏的說普通話的年輕人呢?都象大雁一樣飛走了?
仿怫曆史將一切都甩給了昨天。
其實,並不盡然。
我之所以奔向這裏,是因為,在這個縣,尚有一些滯留下來的北京知青。他們未能象同伴們一樣飛走。他們默默地隱匿在古老縱深的黃土的腹地。命運似乎注定他們要永遠這麼悄悄地呆下去。
這是一些嫁給當地農民的北京女知青。
仿佛是一個童話。當我最初聽人講起她們的故事時,我的驚異非同小可,事情幾乎令人難以置信——不光在於反常規觀念的組合形態,也在於內中藏就的許多令人心顫的東西。1983年到1986年,在我追蹤采訪她們之後,曾感慨唏噓地將我的耳聞目睹講給我周圍的人聽,大城市裏的人們似乎在聽《天方夜譚》。遠方的故事是人們不知曉也不理解的。不止一個人問我:“她們為什麼要嫁給農民?”或者:“為啥不活動回城?”“值得嗎,這樣做?”不能簡單作答的問題,使我啞然。
我的妻子也是北京知青,也曾在陝北插隊數年,甚至連她也不能理解她們的作為。
幾年裏,我的心裏時時裝著她們,我常常長視北方遙遠的天際,生出有關她們的種種遐想。我知道我不應該猶豫,而應該把她們的人生曆程真實地寫出來。下邊幾篇相對獨立的篇章,分別記錄了有關她們的故事。